本座……

    想到夏司逆與自己在桃花源的種種陪伴,兩人同榻而眠,又想起自己在霖鈴嶼時情難自禁,與楚晚寧糾纏時他衣襟裡掉出的金色發扣。

    海棠手帕。

    會隨著身形改換大小的衣裳。

    抱在夏司逆手裡的瓦罐湯。

    他仰著頭喊他師兄,而他則摸著他的腦袋,笑著說以後我們就是兄弟,師兄疼你。

    樁樁件件都像青煙般聚散眼前,一會兒是楚晚寧太過寡淡的臉,一會兒又是夏司逆抿唇不語的模樣。

    他曾當著夏司逆的面說楚晚寧不好,不喜歡他。

    他也曾耐心替夏司逆梳著長髮。

    髮質那麼柔軟,流在指間像墨一樣。

    仔細想來,確實是如此相像……

    墨燃只覺得頭都要炸了,原地逗了幾圈,喃喃道:“師尊是夏師弟……師尊是夏師弟……師尊是……”

    他猛地停下來,近乎是抓狂地。

    “開什麼玩笑!師尊怎麼可能是夏師弟啊!!”

    “阿燃……”

    墨燃哭笑不得道:“他、他們雖然有很多地方很像,但……但總歸是不一樣的。夏師弟那麼好的人,怎麼就——”

    “你什麼意思。”

    薛蒙忽的打斷了墨燃的話頭,一雙銳目盯住了對方的臉。

    “夏師弟那麼好的人?怎麼,那麼好的人就不會是師尊嗎?”

    墨燃道:“我自然不是說師尊不好。只是夏師弟待我素來真誠,我都已拿他當親弟弟來看了,你忽然間跟我說他是師尊,你讓我怎麼能接受……”

    薛蒙怒道:“夏師弟真誠,師尊就假了?”

    聽出他聲音裡風雨欲來的味道,師昧忙去拉他的衣袖。

    “少主,你想想伯父交代過的話!阿燃他剛醒,還……”

    薛蒙卻倏地甩開師昧的手,褐色的眼珠子依舊死死盯著墨燃的臉龐,脖頸的青筋甚至因為氣憤而微微聳動著,宛如一條嘶嘶吐信,隨時準備齧噬獵物、淬出劇毒的蛇。

    “墨微雨,你今天給我把話說清楚了,師尊怎麼就不能是夏司逆了?他怎麼就配不上真誠倆字了,嗯?你告訴我,他在你心裡怎麼就假了?!”

    墨燃被他一股腦兒的逼問弄得有些不厭其煩,薛蒙天怒人怨的模樣,他也不是第一次見了,上輩子他當了踏仙帝君,後來每次見到薛蒙,每次都是這麼個吃了嗆藥般的脾氣。

    不由也有些惱,蹙著眉道:“我和他的事情,你管這麼多做什麼。”

    “你和他的事情?”薛蒙道,“你心裡有他嗎?”

    墨燃都氣笑了:“你有病吧薛子明,閒著沒事你發什麼瘋。走了師昧,我們去丹心殿找伯父和師尊問清楚。”說著就拉過師昧,與薛蒙錯身而過,欲往外走。

    薛蒙原地站了一會兒,似乎在竭力壓抑著什麼,可臨了墨燃出門,他依舊沒有忍住,回頭怒吼了一句:“墨微雨,你心裡有他這個師尊嗎?!”

    “……”

    墨燃被他吼的沒來由一陣心煩意亂。他頓住腳步,原本舒展明朗的眉宇,漸漸壓得沉熾。

    師昧捏了捏他的掌心,不安地低聲道:“別理他,他這些日子脾氣不好。我們走吧。”

    “……嗯。”

    可手才觸上暖簾,還未掀開,薛蒙的聲音就響了起來,窒悶的,燥熱又滾燙,像是從火焰裡竄出來。

    “墨微雨,你他媽的,真不是個東西。”

    “沙”的一聲,簾子放落。

    墨燃閉了閉眼睛,而後睜開。

    “阿燃……”

    師昧欲拉住他,卻被他輕輕擋開了。

    他側過臉,轉過身,兩個青年正是一般年紀,但身量上已是墨燃高出了不少,這人陰鷙冰冷的樣子,著實是很駭人的。

    墨燃忽然笑了,但黑眼睛卻沉沉的,毫無笑意。

    他說:“好一個不是東西。”

    “薛子明,平日裡我不曾輕視師尊,天裂時也不曾袖手旁觀。無間地獄破漏,他一人之力不可修補,我便自請去幫他,我問你,作為他的徒弟,我做錯了什麼?”

    “……”

    “我與他實力懸殊,修補結界終不能支撐,自蟠龍柱上墜落,但他卻連看都不曾看我一眼,任我死活不管。我再問你,換做你,你不心寒嗎?”

    “墨燃……”

    兩世心結,說到痛處,墨燃英俊的五官不免有些森然扭曲。他一字一頓道:“我自以為已仁至義盡,與他無愧。不知你又有何顏面站在我面前,說我不是東西。……薛蒙,你以為我從來沒有在乎過他?你錯了,我在乎過的。”

    “可是這個人是石頭做的。”墨燃低聲道,每一個字都像砍刀砍在心頭,鮮血淋漓,“薛蒙。你給我聽著,我不管他在世人眼裡是多好的道長,是多厲害的宗師,是晚夜玉衡北斗仙尊,這些都不重要。”

    “重要的是,天裂漏時,我性命難保。求他回頭,他卻連哪怕一眼,都沒有分給我。”

    明明是那麼寒涼,那麼憤怒的事情。

    可是他說出來,竟能算平靜,只是眼眶多少是有些紅了。

    “還有,薛蒙,我能告訴你。當時從蟠龍柱上掉下去的不管是誰,就算不是我,是你,或者是師昧。他都不會救你們。”

    因為我親眼見過。

    彌天大雪裡,他轉了身,留自己的徒弟屍骨冷透。

    “沒什麼比他北斗仙尊的好聲名更寶貴了。”墨燃冷笑道,不知是不是光線昏暗,他的笑容少許有些淒涼。

    “命大的活下來,命薄的,死。”

    最後一個字尚未收音,眼前忽然光影攢動,勁風襲來。

    屋子裡狹窄,墨燃雖已覺察,但卻因師昧在自己身後,此時閃開恐會傷及無辜,便站在原處,硬生生擋了他這一擊。

    薛蒙獵豹般撲了過來,猛地攢住了墨燃的衣襟,只聽得“啪”的一聲脆響,薛蒙已狠狠一巴掌扇在了他臉上。

    墨燃平白受了打,也是怒火中燒,反手扼住那暴起的青年,銀牙咬碎:“薛子明!你做什麼?!”

    薛蒙不答,只怒嗥道:“墨微雨,你這個畜生!”

    他混不講理,也不知吃錯了什麼藥,根本沒有神智可言,與墨燃在這空寂小屋裡抵死纏鬥,猶如兩隻困獸,恨不得撕碎對方渾身的皮毛,將骨頭和血都嚼拆入腹。一豆孤燈澀然搖曳,將他們狂怒的側影透在石壁上,像茹毛飲血的皮影戲,像惡鬼圖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