師尊所不知的奶狗往事

    墨燃獨自在街上走著, 路上還是有鬼的, 飄飄蕩蕩, 幽幽怨怨。腳下青石臺階生出些寂寞的青蘚, 踩在足底又溼又滑……

    激烈地爭執過後, 冷靜下來, 才發現手指已經全部磨破了, 那個門框製得粗糙,毛刺很多,紮在血肉裡, 一片模糊,幸得周遭昏暗,沒被鬼怪發覺。

    他垂著睫毛默默地看了一會兒, 大抵是因為心裡頭難受得厲害, 這樣猙獰的瘡疤,竟不覺得疼。

    他回頭看了一眼那個緊閉的院門, 清楚門後的男人不會再跟他多說一句話。

    這樣的拒絕, 他其實並不陌生。墨燃是個對惡意司空見慣的人, 這使得他從別人的一個眼神, 兩三話語裡, 就能知道自己的央求是否有用。

    其實在男人改口跟他說“沒見過”的時候,墨燃就已經本能地明白了這個人不會再對自己講哪怕半句真話, 只是事關楚晚寧的地魂,所以他不甘心, 直到被推出門外, 直到大門緊閉。

    他已經很久沒有被如此粗暴地推拒過了,但有的時候,歲月長短並不能決定什麼,時運轉機也改變不了根本,有些東西是鐫刻到骨骸裡的。

    薛蒙曾經罵他,賤種。

    說來好笑,墨燃覺得天之驕子這兩個淬毒的字,卻並不能傷及他的自尊。

    對啊,他原本就是眾人口中的賤種,比這更惡毒的話都聽得如雷貫耳,還有什麼不習慣的。

    他最後又回頭看了那嚴合的木門一眼,在圍觀鬼魅吃吃低笑中,慢慢走遠。

    嘲笑聲,謾罵聲,煢煢孑立,形影相弔。

    難得又是這樣落魄無助的場面,和腦海中年久失修的幼年記憶重疊在一起,墨燃走著走著,大抵因為境遇實在太像,令他不由自主地,慢慢回想起了自己和母親相依為命的那段日子……

    那段日子,他們還不在樂坊,而是流落在臨沂街頭,徘徊在儒風門附近。

    那段日子,他至少還有母親。

    母親疼愛他,不願意讓那麼小的孩子出去乞食,就總是把他安頓在荒廢的柴房裡,自己上街去賣藝,賣唱。

    她底子好,憑一柄竹竿,能做竿上之舞,每日便多少總能賺些銅板回來,買一個餅,兩碗粥,母子倆分著吃。做孃親的總想讓孩子多吃一些,可是墨燃總是咬了幾口就說餅子太硬,粥沒有味道,說肚子已經填飽了,不肯再食。

    但她不知道,其實每次她嘆著氣吃掉墨燃“剩下”的那半個餅、半碗粥時,蜷縮在旁邊佯作睡覺的稚嫩孩子,都會眯著眼偷偷地看著她,看她吃完吃飽,他才終於放心,即使飢腸轆轆,心裡也是安定的。

    她也不知道,其實每天她離開,去往臨沂東市賣藝後,自己的孩子就會從柴草堆裡爬出來,偷偷去與自己隔了兩條街的地方討食。

    孃親在街口悠悠婉婉地唱著,十尺高杆撐起,單薄的身子在上頭翩躚。下面鋪滿了碎石殘瓷,若是不慎跌落,這些瓷片都會盡數扎到她的血肉裡,但是看的人覺得刺激,覺得新鮮。她就用一條賤命,竭盡全力去博得那些闊少闊太的一笑。

    而兩條街遠的地方,她的孩子在沿街乞討,在每家每戶前和人咧嘴笑著,臉髒兮兮地,說著千篇一律地吉祥話,想討一點東西吃。可是並不會有,並不常有。

    有一日,一個富家少奶奶懷著身孕,嫌悶,心情不好,便在街上閒逛,瞧見了墨燃的母親在作竿上舞。

    她覺得有趣,過去瞧了片刻,就讓隨扈去跟那跳舞的女人說:“你在地上鋪的都是些碎石,破瓷片,這其實也就是裝個樣子,不夠誠意。我家太太說了,要是你願意把這些碎石破瓷都換成刀子,豎在地上,然後你再跳,我家太太就賞給你十兩黃金。”

    面對這樣苛刻,幾乎是要了窮人性命的要求。

    這個母親的反應,居然只是說了一句:“可是我沒有錢,我買不起刀子來鋪。”

    富家太太哈哈大笑,立時命人去鐵器鋪買了百把尖刀,豎在地面。

    “跳吧。”

    珠光寶氣的女子撫摸著自己隆起的肚子,興致勃勃地說道。

    周圍很快聚了一群看熱鬧的魑魅魍魎,絲綢和珠翠的光華在日光下灼灼閃耀,他們像撲食屍首的兀鷲,聞到了血腥味,於是一個個伸長著脖子,眼裡閃著精光。

    “跳吧,跳啊。”

    “跳的好了賞你錢。”

    “給錢的,給錢的。”

    儒風門的地界,最不缺的就是富人,最缺的,就是這樣豁出命的刺激與熱鬧。

    那些綾羅綢緞,金銀珠璣環繞過來,將持著竹竿的母親團團圍住。圍住這個窮困潦倒,衣衫襤褸的女人。

    那個命如草芥的女人,就這樣帶著笑,朝食腐的兀鷲們作著萬福,謝過他們的捧場,而後,撐著杆子,燕雀一般輕盈地躍起。

    在刀尖之上,用性命,做一曲歌舞。

    用性命,討得歡心。

    可是她雖功夫好,落地的時候,卻因低頭看了一眼那一排排開了刃的刀子,而感到一絲驚惶。於是竹竿偏了數寸,隨著眾人的驚呼,她落下來——

    避過了刀鋒森密處,卻仍然擦著了邊,劃破了腿,剎那間鮮血飛濺,惹得一眾驚呼。

    女人顧不得疼痛,忙倉皇站起,賠著笑臉,低頭謝罪。

    那些看熱鬧的人便笑道:“娘子的功夫不到家,還需要再努力啊。”

    “就是呀,出來混飯吃,總得有兩把刷子,三腳貓的本事可是會路出馬腳的。”

    有幾個人心善,眼角噙著淚花,頗為不忍:“唉,快別說了,你們看看,這可憐姑娘,傷的那麼厲害,快去藥鋪抓些藥,敷上去吧。”

    女人囁嚅道:“我沒有……沒有錢買藥……”

    那些人一愣,有的嘆氣,有的抬手摸了摸自己的珠翠,卻不說話,有的則擦擦眼角,似是感懷良多。

    “真可憐啊。”

    “是啊,是啊。”

    “看你日子這麼難過,我給你些錢吧。”有個大腹便便的老婦人說著,摸出自己鼓鼓囊囊的荷包,從裡面掏出一把金葉子,捏在手上,然後繼續往荷包底下掏,掏出三個銅板,在手上掂了掂,放回去兩個,鄭重其事地把一個銅板放在了女人手中。

    老婦人施捨了她錢財,便名正言順地淌下了兩行淚水,無不慈悲地說道:“姑娘,這是你應得的,快收好了罷。”

    女人就握著自己用性命換來的一個銅板,茫然地喃喃著:“多謝……”

    多謝……

    而那個說要給她十金的闊太呢?早已怒罵著走遠。

    腿腳流血的女人蹣跚著走過去,想要追上去問她要錢,卻被她帶著的隨扈一把推倒,罵罵咧咧的聲音隔著一條街都能聽到——

    “真晦氣!”

    “太太要安胎呢,怎麼就見了血光之災,這要讓老爺聽見了,不得心疼死?”

    “你還好意思要錢啊,你跳的那是什麼東西?也虧你血沒濺到太太身上,不然——由你吃不了兜著走的!”

    “滾!”

    女人被重重推搡在地,因為那一家是臨沂大戶,一時竟沒人願意為她出頭。她疼的在地上抽搐著,卑賤的螻蟻般蠕動著。

    沒人願意扶她一把……

    沒人願意再解囊而助……

    她拿性命作舞,換來的只有一個冷冰冰的,腥臭的銅板。

    給她銅板的善女人說,這是她應得的。

    她不替自己委屈,可是今天只賺得一個銅板,能買什麼呢?只能換到一個不帶餡兒的餅子,多碗粥都喝不起,眼下腿傷了,明日就不能跳舞,那她的孩子該怎麼辦……他還那麼小,那麼瘦,他又要餓肚子了……

    想到這裡,她再也受不住,蜷在沙泥間哀哀哭嗥起來,聲音嘲哳嘶啞,聽人不忍卒聽,周圍人嘆著氣,各自都準備散去了。

    這時候,人群裡忽然衝過來一個渾身髒兮兮,散發著惡臭的小孩。

    墨燃奔了過來,像困獸般哭喊呼喝著:“阿孃!阿孃!!”

    他抱住她。

    卑賤的孩子,抱住卑賤的母親。

    像螻蟻抱住草芥,芻狗抱住浮萍。

    女人看到他,眼裡閃過驚惶和訝異,女子本弱,為母則剛,她立時不再痛哭,日子已經太難了,每天都像在地獄裡睡去,在煉獄裡醒來,她不願意在她的孩子面前露出軟弱無助的模樣。

    她臉上淚痕未乾,卻匆忙整出一個笑,說:“哎呀,你看你,你怎麼來了?阿孃沒事,一點點小傷……你看……”

    她把手心裡揣著的那枚汗津津的銅板塞給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