師尊四魂聚齊

    “為何會有兩個地魂?”懷罪大師朦朧的嗓音裡帶著一絲疑慮。

    墨燃閉上眼睛,便在腦中把事情都跟懷罪說了一遍。

    那渺渺嗓音靜了片刻,說道:“你見到了順豐樓的楚洵?”

    “嗯。”

    “……”

    “大師?”

    “沒什麼,既然楚公子說了有兩個地魂也是正常,那應當便是如此了。”懷罪道,“只是貧僧從未嘗試過同時從鬼界召回過兩個地魂,所需時間會更長一些,勞煩墨施主再多等片刻。”

    墨燃看了四王行宮一眼,問:“要多久?我們方才從四鬼王行宮裡頭出來,不知他們何時會追上……”

    “不會太久,請墨施主寬心。”

    懷罪落下這句話,聲音就更加淡去了,過了一會兒,完全被“何時來歸”的頌度聲給淹沒。

    楚晚寧聽不到懷罪的聲音,微微蹙著眉頭:“怎麼了?”

    “師尊魂魄特殊,大師說需再等一等。”墨燃說,“這裡離行宮太近了,我們走遠些吧。”

    楚晚寧點了點頭,兩人行至一拐角處,這個時候天已快亮了,先前那位指路的老人正準備收攤,見到墨燃,“哎呀”一聲,很是詫異。

    “尋著人啦?”

    墨燃也沒有想到會再次碰上他,愣了一下,而後道:“尋著了,尋著了,多謝老伯。”

    “這有什麼好謝的,是小仙君自個兒福運好。哎……你臉咋破了?”

    “哦,被……被陰兵的散魂鞭打的。”墨燃胡謅道。

    “難怪呢,我就說尋常東西應當是傷不到鬼的,唉……這該多疼啊。”

    老伯想了想,把收拾好的屜子又放下,煮了兩碗小餛飩,捧給他們,“左右這些剩下的今日是賣不出去的,請你們吃一些再走吧。”

    墨燃道了謝,目送老伯復又挑起擔子,悠悠遠去,這才把湯碗擱到旁邊的小石凳上。

    楚晚寧不愛吃蔥韭,老伯的餛飩湯裡頭灑了些蔥花,墨燃將自己面前那碗的蔥都舀掉了,然後和楚晚寧面前的對調,說:“師尊,吃這碗吧。”

    “……”楚晚寧瞧了他一眼,也沒有推卻,拿起勺子慢慢嚐了起來。

    墨燃就看著他吃,鬼界冰冷的湯頭觸及他色澤淺淡的嘴唇,餛飩和湯都分毫未少,正宗鬼怪的吃法兒。

    “好吃嗎?”

    “還成。”

    “沒你做的龍抄手好吃。”

    “咳!”楚晚寧猝不及防,像是被嗆到了,他驀地抬起頭來,錯愕地瞪著眼前託著腮、笑吟吟瞧著他的人,忽而覺得自己像一隻被強掰了殼兒,暴曬在烈日下的河蚌,半點秘密都沒了。

    “……什麼龍抄手?”

    玉衡長老蹙著眉,神情莊嚴,試圖充傻,掩藏他落了一地的師威。

    “不要裝啦。”可那一地師威還沒拾起來,就被墨燃伸出來揉他頭髮的手又打得粉碎。

    楚晚寧對此很震怒,也很沮喪。

    “我都知道了。”

    “……”

    墨燃把裝了人魂的燈籠從乾坤囊裡拿出來,擺到石凳邊,說道:“師尊活著的時候彆扭,來到地府了,也只有人魂是老實的。”

    “我給你做,不過是……”

    墨燃揚起眉,似笑非笑地望著他。

    不過是什麼?

    心懷內疚?怕你餓著?頗為後悔?

    這些話他都說不出口。

    楚晚寧覺得自己內心是有隱疾的,他總有著強於常人太多的自尊,他把“對別人好”“喜愛一個人”“有所依戀”都看作是一種羞恥的事情。多少年風裡雨裡,他孤身慣了,成了一株挺拔森嚴的參天巨木。

    這種巨木,從不會像花朵一般枝頭亂顫,惹人情動,也不會像藤蔓絲蘿,隨風搖曳,勾人心癢。

    他只那樣沉默肅穆地立著,很穩重,也很可靠,他默不作聲地給路過的人遮風擋雨,為靠在樹下的人納陰乘涼。

    或許是因為生的實在太高了,太繁茂,人們必須要刻意仰起頭,才會發現——啊,原來這片溫柔的樹蔭,是他投下的。

    但那些過客來來往往,誰都沒有揚起過頭,誰也沒有發現過他。

    人的視野總是習慣往比自己低的地方看,至多於自己持平,所以他漸漸的也就習慣了,習慣了也就成了自然。

    世上其實本沒有誰是天生是依賴者,天生是被依賴者。

    只是總是攀附在強者身上的那些人,會變得越來越嬌媚,越來越柔和,舒展開無骨的腰肢,以逢迎、諂媚、蜜語甜言來謀得一片天下。

    而另一種人,比如楚晚寧,自他出山以來,他都是被依賴者,這種人會變得越來越剛毅,越來越堅強,後來容顏都成了鐵,心成了百鍊鋼。這些人看慣了別人的軟弱、瞧盡世間奴顏媚骨,便極不甘心流露出一星半點的柔軟來。

    他們是握劍的人,須得全副武裝,枕戈待旦。

    不可露出軟肋,更不知何為溫柔鄉。

    日子久了,好像就忘了,其實人生下來的時候,都是有情有意,有剛有柔的,孩提時也都會哭會笑,會跌倒了自己爬起來,也會渴望有一雙手能扶起自己。

    他可能也曾期待,期待一個人來扶他。可是等了一次,沒有,第二次,還是沒有,他在一次次的失落當中,漸漸習慣。待到真的有人來扶他的時候,他只會覺得沒有必要,覺得恥辱。

    只是摔了一跤而已。

    腿又沒斷,何必矯情。

    那要是腿斷了呢,這種人又會想。

    哦,只是腿斷了而已,又沒死,何必矯情。

    那要是死了呢。

    當了鬼也要想,哎,反正死了,說再多都是矯情。

    他們在努力擺脫生為弱者的矯情,但不知不覺,就陷入了另外一種矯情裡,一個個罹患自尊病,且無可救藥。

    墨燃就瞧著這個無可救藥的人,看他要說什麼。

    楚晚寧終究是什麼也沒說,抿了抿嘴唇,乾巴巴地把湯勺放下了。

    他很不開心。

    於是半晌後,他驀地站起,說:“你再試著施個法,我要進引魂燈裡去。”

    “啊……”墨燃愣了一下,笑了,“引魂燈是海螺殼嗎?不好意思了就躲進去。”

    楚晚寧神情威嚴,衣袖一拂:“不好意思?你倒說說看,我有什麼不好意思的?”

    “師尊不好意思當然是因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