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音閣】本座孤寒

    見楚晚寧不答,踏仙君就又森冷道:“讓開。”

    楚晚寧沒有動,他此刻腦中一片混亂,可他依然清楚眼前這個“墨燃”不過是一柄利器,一具空有血肉的軀殼。

    這具軀殼嘴角的冷笑愈發殘酷:“怎麼,你以為你這樣杵著,本座就會拿你沒辦法?”

    “……我要帶他走。”

    “去哪裡?”

    只一句,就如尖刀入蚌殼。

    踏仙帝君眼底閃著譏嘲:“楚晚寧,你捫心自問,這茫茫紅塵間,除了本座願意收留你,哪裡還有你的容身之所。……帶他走?別可笑了。”

    他上前,身手如疾電,驀地捏住楚晚寧的下巴,逼近。

    “他身上最後一點沒拔乾淨的靈核是本座的。你也是本座的。你最好擺清楚自己的位置。”

    話音方落,忽地金光暴起,踏仙君及時收手後掠,但臉頰仍感到一陣火辣辣的疼。他隨意一抹,耳鬢邊已被天問抽開一道猙獰瘡口,黑色的血水順著面龐淌落。

    “……”踏仙君沉默半晌,陰鷙地抬起眼皮,臉上的神情竟說不出是狂怒還是欣喜,他鼻樑上皺,情緒和麵目幾乎都是扭曲的,“好,好得很。”

    他惻惻地笑出聲來,一揮衣袖,黑袍獵獵如雲。

    “想不到隔了那麼久,本座還能再與天問一戰。”抬起修長手指,自臉頰摸過,揩去血汙,踏仙君瞳色幽暗,緊盯著楚晚寧的臉,“本座,甚為懷念。”

    身後墨燃命懸一線,多拖延片刻都可能回天乏術。楚晚寧縱使心緒再亂,也知不可與踏仙君多言。

    “天問——萬人棺!”

    踏仙君暗罵一聲,足尖剛掠起,地面就已裂開千道口子,無數粗遒的柳藤從大地深處湧出,朝著他直刺而來。而另一些細軟的藤蔓則將昏迷不醒的墨宗師裹挾入腹,密密實實地護於柳枝深處。

    踏仙君看著站在陣法中央的楚晚寧,幾乎要氣笑了:“你就這麼差別對待?”

    “天問,風。”

    “……”

    自己的質問卻只換來了更猛烈的攻勢,刀刃般的狂風鋪天卷地,要說沒有怨懟,那是假的。

    踏仙君盯著地上那個衣冠狼狽的男子,忽覺心中一陣久違的酸楚。也就是這麼一瞬走神,風刃劈至他的腹肋,他猛地吃痛,低頭瞧見汩汩黑血從那猙獰的傷處流出。

    他又傷他……

    無論上輩子,還是這輩子,楚晚寧從來都沒有將他放在眼裡過。

    喉間陡起澀然,踏仙君那故作從容的笑容驀地擰緊,抬手低喝:“不歸召來!”

    碧野朱橋當年事,又復一年君不歸……可是君歸了,又怎樣?君歸了,還不是與他刀劍相向,還不是為了這樣那樣的愚蠢原因,要他的血,要他的命!

    突然恨極。

    不歸與天問相碰,兩把神武都發出龍吟虎嘯。

    兩輩子了。

    離上一次這兩把武器的生死一戰,已過去兩輩子了。不歸刃柄上的鐫刻早已磨損,如同踏仙君和北斗仙尊的昨日過往,都已殘破不堪。

    金色的輝煌與幽碧的光芒在互相撕咬著,似是恨入血髓,又似入骨纏綿。在這明滅不斷的光影中,踏仙君緊緊盯著眼前那張臉。

    血跡斑駁的,神情複雜的。

    活著的。

    心中暴虐得厲害,燒痛的厲害。

    他咬著牙槽,忽然極不甘心地問了句:“為什麼明明都是我……你卻要為了他,與本座再行一戰。”

    “……”

    楚晚寧不知該說什麼,對著一具軀殼,無論說什麼都是無濟於事的。

    可是不知是光焰太刺眼,令人生出幻覺,他竟有一瞬,覺得踏仙君的眼神是那麼痛苦而孤寂。

    竟像是溼潤了。

    “他傷成這樣,你會難受。那本座呢。”踏仙君沙啞地,竭力陰狠的,但那不甘太茂盛了,他恨不能一把火將這些不甘盡數焚成灰,可是火燒起來,烈焰卻燻得他紅了眼眶。

    “楚晚寧。你知道本座復生之後,看到紅蓮水榭裡,你連屍骨都不剩了……是什麼感受嗎?”

    楚晚寧一怔。而終於忍不住將這句話說出來的踏仙君則合上了眼眸,臉上肌肉緊繃。憤懣與羞辱,苦痛與痴狂令他近乎發瘋,他忽地將全部靈力灌注入不歸當中——

    只聽得“砰”地一聲巨響!

    巖巒崩裂,地動山搖。周遭的草木在剎那間被兇悍的靈流碾成齏粉,柳藤也經受不住不歸的狂暴,紛紛崩解成灰。

    “近十年!”

    在這飛散的劫灰中,唯踏仙君那雙瘋魔的眼是清晰的,他眼中一片猩紅。

    “十年,楚晚寧。他重生在了過去,留本座被喚醒在死生之巔,在巫山殿。這十年本座在信函裡知曉你們的種種快活,知曉他的件件豐功偉績——我呢?我呢!!”

    刀刃驀地劈落,飛沙走石,地面裂出深不見底的鴻溝。

    “我自始至終都只有一個人!他從頭來過的時候,我連一抔骨灰都沒有!”

    陌刀劈斬,楚晚寧撤回天問,以懷沙相迎。

    可就是這柄殺伐之刃,讓踏仙君愈發暴戾,他此刻竟如地獄歸來的厲鬼,怨恨至深。

    他那種眼神,讓楚晚寧都不由地心驚。

    ……為什麼明明只是一具屍體,還能有如此強烈的情緒。

    “你們憑什麼如此待我。”

    烈焰焚炙著林木,四下飄落的葉子還染著火光,邊角焦黑,星火明暗。踏仙君一襲黑衣,忽地撤了力道,向後拂掠,立在這萬葉蕭瑟,草木枯榮中。

    楚晚寧不知他為何突然撤後,就看到他閉上眼睛,那兩卷濃深睫毛鎮在過於蒼白的臉龐上。踏仙君喃喃地說:

    “憑什麼如此待我。”

    話音落,地面隱約發出隆隆震動。

    楚晚寧驀地色變,他立刻回頭——

    “墨燃!”

    待要返身擋在昏迷不醒的墨燃身前,卻已聽到森寒入骨的五個字。

    踏仙君道:“見鬼。萬人棺。”

    石破天驚!

    楚晚寧渾身的血都涼透了,柳藤……柳藤……踏仙君和墨微雨根本就是一個人,墨微雨能召喚得了不歸,踏仙君也能召喚得了見鬼!

    粗遒的藤蔓拔地而起,破土而出,猛地纏住楚晚寧軀體手腳。而另一部分柳藤則剖開已經受損的天問,將被天問保護在柳葉深處的墨燃纏繞著勾出。

    楚晚寧見狀心急如焚:“你停手!”

    沒有人理他,踏仙君飄然掠至墨燃跟前,冷淡地看著藤蔓深處,那張與自己一模一樣的臉。

    目光下移,落到那已經血肉模糊的胸口。

    楚晚寧厲聲喝道:“天問——!”

    可是天問與見鬼是同一品級的神武,踏仙君頭也不抬,只伸手凌空一點,重新浮出的金色柳藤就和火紅的見鬼撲殺糾纏在一起,一時間決不出成敗勝負。

    楚晚寧嘴唇青白,手上經脈紛紛暴突,竭力以一己血肉之軀,掙開見鬼的捆縛。

    “……”踏仙君終於轉過眼珠,神色複雜地望了他一眼,薄唇啟合,低聲嘆息,“楚晚寧。你真是好心疼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