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三娘 作品

29、第 29 章




    熱水順著喉道滑下熨帖臟腑,柯嶼下意識地看向商陸。商陸的視線停留在取景框中,抱臂站著手抵唇沉吟,那樣子看上去不是給蔡司推軌道的助理,而是他領導。



    蔡司嘟囔:“他媽的見了鬼了,這水平波動比老子的股票還不穩定。”



    商陸沒理,彷彿沒聽到,半晌,他走向老傅。



    “換畫面。”



    老傅愣住,剛才聽商陸那話臉色已經不太對,加上冷風裡拍了這一清早愣是一條沒過,已經很不耐煩,沉著臉說:“在片場好好看好好學,這兒沒有你說話的份。”



    “表演大於景框,演員高於分鏡。他狀態不對,機位架高二十公分換俯角,特寫換全景。”



    老傅哼笑了一聲,樂了:“怎麼,你跟導演說去?”



    朋友家拜託來的小孩兒,雖說要給朋友面子,但也得講規矩講禮貌是不是?唐琢是沈聆的學生,託他的福,在場可有一半是慄山班底,拉出去個個那都是被別人敬菸的地位,什麼時候輪得到他一個小攝助說話?



    商陸對他暗諷無動於衷,很平靜地陳述:“飛仔到麗江找菲姐,是愛/欲的驅使,菲姐對他人生的改變就像是一張蛛網,他就是那張蛛網上的飛蛾,不管是對慾望還是對這種難以釐清的愛恨交織的感情,他都沒有掙脫的能力。唐導是一個喜歡鏡頭隱喻的導演,他不會不明白這裡換俯視的意義。”



    老傅叼著煙的嘴半張,不耐煩的臉色被將信將疑所凝固,透著股不自在。



    內容決定形式,形式就是內容。



    商陸淡淡地說:“唐



    琢導演是編劇出身,對攝影方面的把控,還是得仰仗您的——傅老師,你說對不對。”



    老傅夾著煙。



    商陸幾乎沒有情緒,堅定的意味也並不強硬,但正是這種遊刃有餘的平靜才讓他顯得更強勢,無形之中彷彿可以掌控一切。



    俯角鏡頭不常用,有強烈的暗示意味,比如呈現困境、無力或某種被束縛的囚籠感,角色將會顯得卑微。



    他眨眼之間做好取捨,走向唐琢。兩人聊了幾句,唐琢臉色凝重頻頻頭,聊完,老傅拍拍他肩膀,兩人都有如釋重負的鬆快。



    柯嶼立刻接受到訊息——不用拍特寫了。



    蔡司一扭頭,剛想罵商陸擅離職守,一看這小子不知道什麼時候又站了回來,嚥下脾氣冷聲冷臉地命令把攝影機架高二十公分,焦段拉遠景深加深。



    “薑還是老的辣,”蔡司想起剛聽到的幾嘴,嘖了一聲,“老傅這劇本吃的是夠透。”



    商陸抿起唇角,把設備重新調試好。



    柯嶼回到景框中,下意識地看了眼鏡頭的方向。商陸凝視著他,漫不經心地帶笑意,又輕輕了頭。



    柯嶼垂眸收回視線,深呼吸。



    一條過。



    所有人都鬆一口氣,盛果兒默默把藥盒重新塞回口袋。都在掌心攥出汗了。



    休息間隙,盛果兒給說今天新看到的搞笑段子,他沒抬頭也察覺到了商陸遠遠地隔著人群看了他一眼,什麼內容是沒聽進去,小姑娘自己笑得花枝亂顫了,他握著手機跟著笑了笑,看上去鬆弛而無事。



    畢竟是初進高原,怕劇組誰起個反應生個病耽誤進度,所以前幾天的拍攝都安排得相對寬鬆,第一天剛進黃昏就收工了。這兒離古城雖然有段距離,但去吃個飯喝個酒還來得及,老杜貼心的給安排了幾輛車,沒半小時人就都散了乾淨。



    唐琢去拜訪朋友,程橙約了spa,柯嶼給盛果兒放了假,洗完澡後獨自到院子裡吃晚飯,商陸的房間燈也滅著。人不在。



    偌大的院子只剩了他一個人,雲南菜重油重鹽,管家給泡了壺普洱解膩,柯嶼掛上耳機,在手機裡



    開「無聊」。不知道是第幾次開了,多到甚至開始產生幻覺,覺得鏡頭裡那個人不是自己。



    黃昏漸漸落下,月亮漸漸升起,背後的玉龍雪山被月光一照,黑暗中看著皎潔。院門口傳來腳步聲,一個回頭一個抬眸,視線對上,柯嶼問:“你沒去古城?”



    “在蔡司房間裡看回放。”



    “我看他上車走了。”



    “嗯。”



    柯嶼明白了,這是蔡司把事情扔給了他做。



    “怎麼樣,被使喚的滋味是不是很新鮮?”他似笑非笑地盯著商陸,見對方拉開椅子在身邊坐下,反客為主地給自己倒了盞茶,慢悠悠說:“還可以,ng很精彩。”



    柯嶼:“……”



    商陸瞥他一眼:“實際看到比電影衝擊大。”



    柯嶼臉色難看:“我說過了,我根本不會演戲,你現在就可以回——”



    “我說真人比鏡頭裡好看。”商陸把茶盞推給他,“三個小時,眼都看花了,越看越覺得不過如此,看到真人又覺得是鏡頭對不起你。”



    柯嶼一句話硬生生嚥下,被月光照著的臉頰發燙。



    麗江的月亮比太陽更曬。



    “其實你不用自我否定,你的演技的確有很多進步空間,但每個演員擅長的天賦是不一樣的,你有氛圍感,這是難以雕琢的東西,你天生就有,這就是天賦。你昨天拍給我的劇本我仔細研究過了,如果你相信我的話,我可以幫你拆戲。”



    “怎麼拆?”



    杯盞到唇邊停住一瞬,商陸笑了笑:“你知道你哪種戲拍得好,那種戲拍不好嗎?”



    “越詳細的對白、場景越明確的戲你發揮得越好,你設計的動作就越精準。像清晨第一場戲,很曖昧,很深,要靠演員一層一層解構出層次,你做不到。”



    “慄山也發現你這個問題了,不是嗎?”商陸定定地注視他,直到柯嶼頭。



    “我按照順序看了你所有的作品——不是拉片,是從頭到尾事無鉅細地看了。我給你的郵件裡說,慄山只是在消耗你,你知道為什麼?”



    柯嶼沉默以對。



    “柯老師,你知道。因為他



    越來越不給你這種具明確有層次的戲份,越來越偷懶,他是個鏡頭的偷竊者,用高明的燈光、佈景和運鏡偷走你所有的故事感,你知道到後面的作品,你越來越漂亮,越來越沉默,不是像影評人說的因為臺詞不好只能讓你閉嘴,而是你成為了慄山鏡頭下的花瓶——”



    “一個徹頭徹尾的、像那些死的道具一樣的花瓶。”



    椅子因為猛然後退而發出劇烈刺耳的刮擦聲,柯嶼豁然起身扭頭就要走——“別胡說。”



    沒有激烈的言辭,只有迫不及待的逃離。



    商陸一把拽住他胳膊:“別走。”



    掌心下的身僵硬



    商陸從椅背上摘下羽絨外套,細緻地為他披上,又攏了攏領口,溫和而低沉地問:“我有沒有胡說,你比我更清楚,對不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