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三娘 作品

101、第 101 章

    蘇慧珍採訪視頻短短一分半鐘, 屏幕黑下繼而自動跳轉下一條推送視頻。咔噠一聲,葉瑾將手機鎖屏遞還給袁荔真——



    “賤人。”



    “怎麼辦?”袁荔真面色凝重,聲音很輕, 看向攝影機前進入角色狀態的柯嶼。



    心盲症……心盲症是什麼?她也想問。



    “一定要在片場反應過來前把他帶走。”葉瑾雙手抱臂眸光晦暗,倏爾想到什麼, 對袁荔真附耳過去:“這條一結束你就穩住商陸。”



    長鏡頭的拍攝還在繼續。葉森瘦削的背影穿過喧鬧百態的娛樂大廳,三兩步並作登上大理石的旋轉臺階, 出了汗的掌心在實木雕花扶手上留下一個汗溼的掌印。斯坦尼康沒推得那麼穩, 特意留下了手搖感,從導演監視器中看, 只覺得燈光連同他的背影都在搖晃。暗紅隔音房門被重重一推, 葉森穩了穩,喘氣聲一聲一聲被話筒收錄清晰沉重, 下一秒,他的身影沒入進一片寂靜的貴賓廳。



    商陸一喊“卡”,柯嶼重重靠上牆, 手裡緊捏的紅襖也無力地垂了下來。他扶著椅背一邊喘一邊低笑, 短時間內激烈跑了四趟, 距離超過四公里。當商陸的主角不容易, 但這種酣暢淋漓的感覺,卻是作為演員的他——第一次體悟到。



    眸光透過洞開的房門、越過流線旋形的大理石臺階,找向商陸。



    所有人原地待命, 商陸一手握著耳罩貼在耳側, 正目不轉睛地看著顯示器裡的回放,以確認是否還需要再過一條。



    葉瑾對柯嶼小幅度地招招手,示意他下樓。



    人到了,額頭都是汗, 連黑髮都被浸溼。袁荔真找向商陸,“怎麼樣,我們的主演表現是不是還可以?”葉瑾一把牽住柯嶼的手:“你休息一下,我有話問你。”看了盛果兒一眼,盛果兒心領神會立刻尾隨而上。



    柯嶼氣都還喘勻就被葉瑾拉著快步離去。外面守著的都是黑衣保安,葉瑾帶他走貴賓通道,走廊上傳來騷動,她心裡一緊,握著柯嶼的手力道更重,簡短催促道:“再快點!”



    貴賓通道直通樓上客房,葉瑾邊走邊撥電話:“喂?房開好了嗎?房



    號。——好,現在把房卡送過來五樓碰面——注意不要被跟蹤。”



    沒卡不能刷電梯,葉瑾腳步一轉閃入消防通道的樓梯口,高跟鞋篤篤篤敲得人心慌,柯嶼慢慢收起了臉上的笑意,五層樓上百級臺階便在沉默的喘息和尖鞋跟的敲擊聲中走完。到五樓,果然已經有一名胸口別銘牌的工作人員在等,似乎是酒店的客戶經理。



    葉瑾接過房卡:“你們商總之後會交代安保細節,總而言之,一個記者都不要放進來。”



    進電梯刷卡,轎廂平穩上行,一路通向行政套房所在的樓層。盛果兒已經有空看了手機,整個人都縮在角落臉色發白一陣一陣控制不住地發抖,柯嶼一顆心沉了又沉。



    他的眸色平靜,對迎接自己的命運,比奔赴刑場的死刑犯還要清楚、還要做足了準備。



    最壞的,大不了是湯野曾經也許拍過他什麼照片,被曝光了出來。



    他怎麼會自大到跟自己的命運去賭一把。命運從來不曾跟他站在同一陣線。



    “現在可以說了?”柯嶼把手從葉瑾冰冷嬌小的手掌裡抽出,葉瑾從高速運轉的思緒中回過神來,意識到自己牽了他一路,“抱歉。”



    柯嶼垂首揉了揉腕子,笑了一笑,“給我個痛快。”



    叮一聲,電梯到了。葉瑾剛才還急促有力的步伐慢了下來,連一向挺得筆直的脊背也似乎有了一絲懈怠,“心盲症是什麼?”她刷卡開門,再度回眸看了柯嶼一眼,“……能治嗎?”



    柯嶼站在原地,揉著手腕的動作停滯,半晌,他緩緩地垂下手:“原來是這個。”



    唇角勾起的弧度令葉瑾難以猜測情緒。



    “治不好的。”



    他再度抬起腳步,比葉瑾更先步入房間。



    原來是這件事。



    不是他跟湯野那難堪的過去,是心盲症。



    只是心盲症而已。



    “謝謝你把我從片場帶出來。”柯嶼順手抄起玄關處放著的小瓶瓶裝水,仰脖深深地灌了一口。沉到黑暗低處的心很沉靜,好像被淹沒在一潭深水中那樣的靜謐、窒息。



    他無法想象商陸問他“心盲症是什麼?”、“可不可以治?”的樣子,沒有畫面,光是這個設想就



    讓他難以呼吸。



    擰上蓋子時餘光掃到盛果兒,他無奈地笑了一笑,“果兒,你哭什麼?”



    盛果兒都不知道自己哭了。聽見她老闆這麼說,才抬手抹了把,溼乎乎的,都是眼淚。



    她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哭,腦子裡走馬燈般想到許多,想到拍「山」時,柯嶼一遍遍跳進冰冷的山澗裡,想到月光下他用葉子吹一首曲子,慄山氣得罵他“行屍走肉!”,想到演飛仔時肩膀上被挑擔磨得血肉模糊的一片,他因為忍痛而咬得支離破碎的內唇,和唐琢那一句“你的眼神在哪裡?你想象你現在正是一個……”



    無數捱罵的、被數落的、被嘲諷的時刻從盛果兒眼前閃過,想到網上數年如一日地說,「柯嶼就是個爛泥扶不上牆的花瓶」,「黑心資源咖」,「廢物」,想到柯嶼每一部作品被翻爛的、字裡行間被貼滿標籤批註的劇本——有時候她都忍不住想,大概是柯老師天賦真的就到這裡過了,對沒有天賦的人來說,「天道酬勤」這四個字是不管用的。



    柯嶼笑了起來:“怎麼越說你越哭?”



    盛果兒感性得不得了,被他這麼輕飄飄地一關心,嗚咽聲從兩手緊緊捂著的嘴唇裡的洩露出。



    “心盲症,就是想象障礙,顧名思義,心盲症就是心瞎了,”柯嶼在沙發上坐下,垂首自嘲著說:“眼睛瞎了眼裡看不到畫面,心瞎了心裡看不到畫面,構築不起過去,臨摹不了當下,想象不了將來,任何一件事、一個東西,在我心裡只有文字性的敘述,勾勒不出切實的畫面——輪廓、簡單的線條都不可以。”



    葉瑾目光復雜地看著他。



    柯嶼勾了勾唇,“你可以試試把你眼睛閉上。”



    葉瑾聽話地閉起眼。



    “想象你從左邊到右邊畫一條黑線。”他等了兩秒,“現在,你腦子裡已經有一條直線了,但我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