肉包不吃肉 作品

國師

    “餘汙 ”

    殿門開了。

    映入眼簾的是大片大片的燦燦金光。但見國師殿內, 雕樑畫棟皆綴有細碎金粉, 緗布帷幕低垂,地上鋪著苫席,軟靠坐墊盡是金絲繡作,堂皇富麗。

    這片金色浮光中, 有一個男人寬袍廣袖, 背對著他坐在窗邊,正在低頭撫琴。

    那古琴以人皮為面,髮絲為弦,琴體上布著九隻人眼,琴絃撥動, 那些眼珠子便隨著他的手勢而滴溜溜地轉著。

    聽到踹門的動靜, 男人不疾不徐地彈完最後三倆絃音,壓住了顫抖的琴絃, 平靜道:

    “夜深靜謐, 客人有何貴幹?”

    李清淺嗓音裡仇恨深種, 他提著滴血的劍, 咬碎四個字來:“我來尋仇!”

    “呵……”國師輕若煙靄地笑了, “九州天地間, 無論是活人,還是怨鬼,想找我尋仇的都不少。不過有能耐單槍匹馬闖入王宮, 來到我殿裡的。”

    他慢條斯理地回過頭來, 淡道, “還真沒幾個。”

    隨著他抬頭的動作,殿內燈燭流照。

    燎國的國師居然也戴著一張黃金假面,假面後的黑眼睛暗流湧動。

    他輕笑一聲:“仙君是來尋什麼仇?”

    李清淺恨恨道:“血仇!”

    “哦?”國師饒有興趣地起身,問道,“是我殺的哪一位?”

    李清淺知道跟他報紅芍的名字也無用,於是咬牙道:“祭山之女……你自己知道你都幹了些什麼。你這個……騙子!”

    國師靜默須臾,嗤地笑了:“原來仙君是,衝冠一怒為紅顏……”

    李清淺憤怒地幾乎在發抖,他雙目赤紅:“你說尋那些容貌相似的女子是為了收作聖女,教習占星天道,可事實卻是將她們活埋鳳羽山,祭祀山神!是也不是?!”

    國師卻道:“不是。”

    “……!”

    李清淺素來是個講道理的人,一聽他竟矢口否認,亟欲噴薄的恨意便生生遏住,睜大眼睛,胸口起伏地瞪著他。

    國師嘆息:“仙君會有如此推斷,實是一知半解,冤枉我了。”

    “我……我……”李清蘇看樣子似是想問“我哪裡冤枉你了”,可他心緒太激動,而國師此言又太過出乎他的意料,竟讓他一時不知如何下問。

    國師道:“我收那些女子是沒錯,可你說我將她們活埋祭祀山神,卻是錯得離了譜。小仙君,我且問你,鳳羽山能有什麼山神?”

    “……”

    “五大邪山的山神都未必能得到百名室女活祭,鳳羽山排的上第幾?”

    “可、可是……”

    “它毫無靈性,最多也不過就是個風水死局,你聽信坊間傳聞,便一口咬定是我要為了活祭山神,所以無緣無故將那幾百名姑娘推入合埋土坑,讓她們殞命於此。”國師頓了頓,說道,“我哪有這麼無聊。”

    李清淺顯是不願相信國師此言的,可是對方說的有理有據,並無任何強詞奪理的地方,於是他的神情顯得格外茫然。

    這種茫然令他顯得非常疲憊,也極度可憐,好像上天連復仇的火都要從他的軀體裡抽去,讓他只剩一個冰冷空蕩的骨架子。

    國師那雙眼波深流的眸子就這樣看著他,看著他低頭,看著他囁嚅,看著他目光渙散,意志匱乏。

    半晌後,國師抬起修長的手指,覆上假面,忽然輕輕地笑出聲來。

    李清淺驀地抬頭,臉色蒼白地看著這個舉止古怪的男人。

    在他茫然的眼神中,國師卻像個逗弄雀鳥的玩客,笑得愈發厲害了,一陣陣笑聲幾乎像寒水上漫,逼得李清淺渾身寒毛倒豎:“哈哈哈……哈哈哈……”

    “你笑什麼?!”

    “噗,我笑你有趣,你實在是太有趣了——斷水劍李宗師,久仰你伏魔大名,原來如今這世道上的宗師,就是你這般天真爛漫的樣子?”

    李清淺愕然:“你早知道是我……”

    “外頭錚錚劍鳴,我若辨不出來,豈不是聾?”

    李清淺愕然道:“所以你剛剛,都是在騙人?!”

    國師坐回琴凳上,一手擱著琴身,一手覆在膝頭,眼神幽亮,笑容甜蜜:“嗯?我騙你做什麼?我剛剛與你講的話,那都是真的。”

    “我不曾拿那百名女人祭山,不過她們確實是我埋的。不為國運祭祀,只為……”他頓了頓,笑出聲來,“只為尋個樂子。”

    李清淺愕然:“你——!”

    “你知道我為什麼要選這些女人麼。”國師隨手撥弄著琴絃,發出斷續無意義的碎聲,而後低眸淺笑:“其實她們旁的皆不能怨,只怨像了一個賤人。”

    他嘆了口氣:“那個賤人教我好恨啊。”黑眸熠熠,“我不開心。”

    “你這個……你這個瘋子……”

    “沒錯啊,我是個瘋子。”國師嘻嘻笑道,“但是,如果我跟你說,我其實也是個痴情人,你會信嗎?”

    “你——”

    “你就不好奇那些女人像誰麼。”

    李清淺不答,國師也無所謂,就這樣悠悠地管自己說了下去,“她們啊,都像是我養過的一個聖女……一個賤婢。我待她寬厚,她卻不好好孝敬我,反而吃裡扒外,幹了一件忤逆我心意的大事,而後逃之夭夭。”

    “我一直在打聽她的下落,卻不得尋。直到多年之後我才聽說,在重華,有個風華絕代的女人成了親。那便是她。”

    國師用最漫不經心的語調,訴說著心中的滔天怨戾,“嘖嘖,感人啊。人們都說,此女以綺年玉貌之身,嫁與那般刻薄冷情的男人,是瘋了想不開。她明明有傾城之姿,芙蓉顏色,卻偏偏痴纏於一個不解風情的冰塊兒木頭,實實是辜負佳人。”

    髮絲淬鍊的琴絃在他手下發出令人毛骨悚然的鳴響。

    國師咧嘴笑道:“我也是那麼認為的。”他指了指自己的顱側:“我覺得她嫁給那個人,是這裡有病。”

    “你看,她那麼淘氣,好端端的國師聖女不做,偏偏要給人家做糟糠妻,哎呀,惹得我好生氣。”國師說這番話的時候,一直都是笑嘻嘻的,像在聊什麼無關痛癢的瑣事,“可是我能怎樣呢?我那麼高高在上,地位超然,我總不能去搶親吧?於是……”

    他的嘴唇又獸類般齜裂開了,兩排牙齒森森然,“我就想了個絕妙的主意。來排遣自己的不開心。”

    他看著面如白紙的李清淺,笑著,輕描淡寫地說:“我也成親。”

    “她不是紅顏絕世,舉世難得,會勾引人嗎?我偏要娶幾千幾百個與她相貌神似的姑娘,那賤人自抬身價,我便要把她踩到塵泥裡去,什麼傾國傾城……哈哈哈哈,還不是想找幾個,就能找幾個!娶了她,又有什麼了不起!”

    “……!”

    這回別說是李清淺了,就連墨熄都覺得這人定是有什麼疾病,才會瘋癲至此。

    “你看我,幾百個聖女召之即來,各個與她容貌神似。她算什麼東西?”國師說得興奮,眼中精光迸射,“我想娶,就能給她們戴上金冠披上鳳衣。讓她們一個個在我座前跪下——”

    李清淺原本一直面如金紙不曾答話,此時聽他這樣說,陡地厲聲道:“紅芍不會給你下跪!”

    沒想到國師瞥了他一眼,居然也不否認,笑了兩聲,說道:“是有人不跪。”

    “……”

    他舔著自己皓白尖利的犬牙,眯起眼睛,甜膩而森然地:“但是,所有膽敢反抗的,心不甘情不願的,那些賤人……”他冷笑兩聲,“只要殺了,就都乖順了。”

    “你!你簡直——!”李清淺又氣又悲,渾身都在發抖,他從不罵人,此時恨極了,卻也不知該吐出什麼話來,於是一張臉漲得通紅,嘴唇微微哆嗦著,“你……”

    國師只是笑,眼中閃動著饜足與殘暴:“她們不是要有傲骨,不可摧折嗎?好說,那我就把她們統統埋入鳳羽山,風水逆局煉作冤魂!!”

    “別說了……”

    “這世上多的是不盡人意的事情,也不可能人人如我所願。我雖全不了自己心意,卻能讓世人清楚,何謂順我者昌,逆我者亡!”

    “你簡直是瘋了……你瘋了!!”

    李清淺忍無可忍,錚得一聲長劍掣出,碧光流照,直取國師首級!

    墨熄閱敵無數,此時已看出這一招實為李清淺畢生之能,端的是慟天徹地,卷雪破石,世間能與之匹敵的劍士絕不超過三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