肉包不吃肉 作品

問斬

    “餘汙 ”

    轉眼, 鏡中歲月已晃過三日。

    墨熄坐在城郊一家小客棧的廂房裡, 沉默地看著窗邊的水滴漏。

    按照君上的要求,今日他已該在前往北境的路上了,但是他並沒有走。他抬手看了看自己的掌心,手掌呈現出半透明的色澤——其實不僅僅是他的手掌, 這個世界一草一木的顏色都在這幾日裡開始慢慢消退。

    這是時空鏡的力量正在削弱的徵兆。

    慕容楚衣他們所在的現實世界, 時間的流速很快,可能外面只是慕容楚衣或者江夜雪在施個法吟個解咒,不但鏡子內卻已過了幾天。

    按這個情況下去,墨熄估計再過兩三日,自己和顧茫就會徹底離開這個世界, 所以他並無所謂君上會發現自己並沒有北上, 他只想在這之前再多掌握一點秘密而已。

    又一滴水落了下來。

    水滴漏的刻度已離午時越來越近。墨熄起身走到銅鏡前,抬手給自己施了一個簡單的易容之術, 而後推門走了出去。

    “走啦走啦, 快去東市看殺頭!”

    “陸副帥要被砍腦袋了, 真是沒想到啊, 三十年河東, 三十年河西, 唉……”

    “他因為一時衝動害死了那麼多人,我看他是死有餘辜!”

    一路上行人熙熙攘攘,都在往東菜市口的方向湧。那些臉上或是期待、或是快意、或是唏噓, 還有的則是惶恐。但不管揣著何種心情, 東市就像熱乎出籠的人血饅頭, 在誘惑著一隻只禿鷹抻長了脖子往斬首臺擠。

    墨熄一言不發地跟著人流往前走著。

    很快地,他來到了東菜市口。那裡已經聚滿了負責行刑的人,還有一群看客。他們像是透韌的餃子皮,將臺子重重團圍。

    陸展星一身潔白囚服,赤著腳,盤坐在斷頭臺上。他的神情很寧靜,絲毫沒有將死之人的慌張,行刑官給他端來了酒和肉,他咧嘴哈哈笑著謝過了,從盤子裡扯過一根雞腿露出犬齒大口地撕咬吞嚥起來。

    三下五除二把肉都吃完了,又開始喝酒,一盞送行之釀喝得氣吞山河。

    末了用袖子一擦嘴:“官爺,你這小酒壺也太別緻了,娘們唧唧的,能不能乾脆給我來一罈啊?”

    行刑官怪異地看著他:“死到臨頭了還吃得這麼開心?”

    “可不是嘛。”陸展星齜牙咧嘴地笑得像一隻得道成精的狼狗,“人生最後一頓,難道還要我哭著吃完不成?”

    行刑官瞪著他,似乎在想人要有多厚顏無恥才能在捅出了那麼大簍子之後還能這樣嘻嘻哈哈。

    “沒有一罈酒給你。”最後行刑官生硬道,“斷頭飯,就這一套。吃完不續。”

    陸展星嘆道:“那真是好遺憾。本來可以醉著上路的。”

    行刑官冷笑道:“原來你不是灑脫,是想酒壯慫人膽,砍頭的時候不怕痛。”

    “那倒不是。”陸展星撫掌笑道,“砍頭不過碗大的疤,軍爺我想醉著上黃泉,藉著酒勁看看那忘川兩岸的美景,沒準還能寫一兩首名動地府的詩來。”

    “……”行刑官被他噎得簡直無語,正當這時,忽聽得喧嚷的臺下傳來一個清冽的嗓音。

    “你又要寫什麼詩?是兩隻黃鸝鳴翠柳,一隻更比一隻醜,還是天生我才必有用,笙歌夜夜不是夢?”

    一眾人轉過頭去,顧茫出現在人群之外。他穿著一身筆挺的重華軍禮服,摘了軍銜流蘇,但依舊襯得他腿長腰細,容姿端肅。他兩根修長長指勾著根麻草繩,繩子勒一罈沾著封泥的酒罈,迎著正午烈陽,自遠處向斷頭臺行來。

    “哎呀,是顧帥……”

    “呸呸呸,說錯了,不是顧帥,是顧茫,顧茫。”

    觀刑之眾慢慢分出了條道,一雙雙眼睛都好奇地盯著他們二人。

    誰都知道陸展星和顧茫過命的交情,誰也都知道因為陸展星之失,顧茫從萬人之上跌至谷底,成了一個終日泡在青樓裡廝混的廢物。

    他們此刻終於見了面,對待彼此會有怎樣的反應?

    陸展星會不會對顧茫面露羞愧?

    顧茫會不會一怒之下唾罵昔日摯友?

    沒什麼比吃醋爭風闊商休妻兄弟反目更有意思的戲碼了,前兩者雖然看不到,但兄弟反目卻大可以指望,於是方才還喧喧嚷嚷的斷頭臺逐漸沉寂下來。

    周圍太安靜了,隱匿在人群中的墨熄甚至能聽到自己怦怦的心跳——他目光追著顧茫的身影,那個挺拔俊秀的、穿著重華舊服的身影。

    今天的顧茫並不頹喪,他看起來像清風裡的雋秀青竹,好像這半年以來的靡爛日子並沒有銷蝕去他的絲毫風骨。

    顧茫在這片寂靜之中,孑然走上了刑臺。

    他本來都是一呼百應前簇後擁的,但如今十萬袍澤只剩下了他一個,其他是犧牲的犧牲,羈留的羈留。他沒有辦法帶更多的人來,只有一個人,一罈酒,一件卸去了軍銜的軍服——他們昔日的輝煌像一場黃粱夢,如今就只剩下了那麼一點點可憐的殘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