肉包不吃肉 作品

無法戴上的英烈巾

    “餘汙 ”

    顧茫抱住自己的腦袋, 眼前一陣一陣地發暈。

    掩人耳目……

    冠姓為林……

    臨安楚氏……

    這些零星的碎片像是尖刀一樣扎入他的顱內, 在他早已混沌不堪的腦海深處遊曳著,刺激著他那些與之相關的記憶。

    恍惚間,他好像聽到有個柔軟如緞的嗓音在低低吟唱著:“紅海棠,黃海棠, 一朝風吹多悠揚。小童相和在遠方, 令人牽掛爹和娘。”

    唱歌的人隱約有著臨安鄉音,一曲江南水鄉的童謠,哄著將入睡的孩子。

    紅海棠,黃海棠……

    顧茫痛苦地往後退了一步,顱側陣陣抽痛著。一面是消退的記憶, 一面是被刺激出來的回想, 七零八落的往事在他腦海裡像流風迴雪一般難以捕捉,卻又冷不防地竄出個影來, 攪得他愈發混亂。

    他彷彿看到了當年望舒府的小屋裡, 林姨披著褙子, 依窗而坐, 她一邊拍著靠在她膝頭入睡的顧茫, 一邊柔聲吟唱:“一朝風吹多悠揚。小童相和在遠方……”

    記憶中年幼的自己迷迷糊糊地眯縫著眼, 衝她露出一個笑,夢囈似的喃喃著:“泥姨,你唱的真好聽。”

    林姨目光溫軟得像是春絮, 她摸了摸孩子的頭髮:“阿茫若是喜歡, 林姨便一直唱給你聽。”

    “那你不會累嗎?”

    女人微笑著:“不會。”

    “那你不會渴嗎?”

    “不會。”

    稚子迷迷瞪瞪的, 打了個哈欠,小獸一般蜷在女人的身邊:“泥姨,你要是我的阿孃,那該多好啊。”

    撫摸著他的那雙手驀地頓住了,微微地有些發抖。

    但那時候的顧茫根本沒有留意到這些細節,也更沒有抬頭瞧見林姨複雜的神情,他只是縮了縮身子,調了一個更為舒適的姿勢挨在她的身邊。

    敞開的小軒窗外,有細碎的花瓣隨著春雨如酥飄落,吹進屋來。

    那淡淡的粉色,彷彿一場隨時都會醒來的好夢。

    “小童相和在遠方,令人牽掛爹和娘……”

    顧茫驀地在夢境深處跪下,他的頭顱都像要被鈍沉的巨斧劈開了,他抱著腦袋,伏在地上大口大口喘息著。

    他像是瀕死的魚一般,痙攣得越來越厲害。

    慕容憐說——你至少該記得——

    記得什麼?

    記得林姨本不姓林,而是姓楚,他也不是什麼望舒府的奴僕,而是慕容玄與楚姑娘的孩子……是不是?

    他無法遏制地回想起自己寫在書卷上的要事。而那上面反覆被他所提及的一句話便是:“望舒府與你有活命之恩,前塵難書,糾葛難表,望至少銘記此事,不與望舒君相為難。”

    所以他未曾失憶前,本已是知道真相的,對嗎?

    彷彿是受到他強烈的心念震顫所感,一些原本已經沉入深淵的記憶像是蛟龍出水一般閃爍著浮出岸來。

    在那海棠飄飛的童謠曲中,他模糊地想起林姨去世前對他說過的那一番話。

    那個病骨支離的女人緊緊攥著他的手,枯槁的嘴唇一開一合著,她對他說:“阿茫……趙夫人……趙夫人雖然有這樣……這樣那樣的不好……但她……但她非是像重華滿城所傳,是個……咳咳,是個心狠手辣的妒婦……她……與她的家族不一樣……她的心腸是好的……只是她為人太倔,許多旁人對她的誤會……她是不想解釋的……”

    “可你不能誤會她……若不是她……阿茫,你也來不到這世上啦……”

    “你知道嗎……她啊,她救過你與你阿孃的命呢。”林姨消瘦的臉頰上露出一絲淺淡的笑容,“所以,請你不要怨恨他們母子,趙夫人和小公子,其實……”

    她說到這裡,呼吸已經十分困難,蒼白的嘴唇顫抖著,眼珠緊緊盯著顧茫的臉,像是要把他深深地印刻到魂靈深處去。

    她輕若蚊吟,卻還是噙著淚花,堅持道:“其實……他們……也是可憐人啊……”

    求而不得,退而無路。

    被血統與自尊綁縛住的一對母子。

    又能好過得到哪裡去呢?

    “泥姨!泥姨!!”小顧茫伏在女人榻邊,女人的雙眸依然睜著,有清亮的淚水順著臉頰淌落,可是裡頭的光彩已驟然熄滅了。那時候的顧茫還並不那麼知曉生死究竟是怎麼一回事,可他懵懂地明白,這個會唱著童謠哄她的女人大概是再也回不來了。

    他因此而嚎啕大哭起來。他是那麼傷心,傷心於人生中第一次永遠的別離,以至於他當時無法深究林姨臨終前所述的那一番話。

    是直到很久之後,他才恍惚明白能說出這番話的林姨,一定知道些與他身世相關的內情。

    至少林姨應當知道他的生母是誰。

    可她卻未曾留給他追問的機會。

    再後來,顧茫長大了。

    縱使慕容憐一直以來都刁難他,欺辱他,他也幾乎不與對方記恨爭吵。

    或許是因為林姨從來沒有向他訴求過什麼,過世前唯一請他做的就是不要與趙氏母子為難。又或許是林姨從來沒有騙過他,她說趙夫人對他是有恩的,那便不會是錯的。

    他一直都以感激的心情看待著他們。

    而另一方面,顧茫也一直在調查自己的身世究竟是怎麼樣的。他從坊間的禁冊小本,從口口相傳的蜚語流言中逐漸有了些模糊不清的猜測。

    一年又一年,直到有一回,他在收拾望舒府塵封已久的書閣,發現了一匣子慕容玄與楚姑娘往來的書信,一切終於水落石出。他終於清晰地意識到他應當就是慕容玄的子嗣,是慕容憐同父異母的手足兄弟。

    而那時候,林姨也好,趙夫人也罷,都已作冢中芳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