肉包不吃肉 作品

殉我之道

    彷彿被粘稠的膠漆所裹挾,巨獸動作遲緩,它在盛大的天光仰起頭,胸口下七尺之處,箭鏃深沒,鮮血順著皮毛洇染。

    它仰起頭,陡然撕心裂肺地大吼起來,四爪一下子掙脫了岸邊所有修士的束縛金鍊。

    “不好!”

    “沒有用啊!它要狂暴啦!”

    顧茫卻沒有吭聲,他坐在馬背上,懸於鳧水河端,他睜開眼睛,在越來越燦爛的光輝裡看著那隻可撼天地的魔獸。

    它憤怒地嗥叫著,站起來——

    顧茫安靜地看著它,他能感覺到劇痛,就像是當年他奉命入燎時被挖去靈力注入黑魔之力時那樣,瀕死的痛。

    可這一次,或許是因為他知道他的痛苦來源於這隻魔獸,所以他並不覺得有任何的難過,反而感到快慰、安心、平靜……

    只是仍有不捨與歉疚。

    他從很早以前,就選了一條荊棘路,沒有想過要回頭。這也是他之前從不敢輕易許諾以墨熄任何未來的原因之一,他一直以來都覺得這對墨熄而言太不公平,沒有誰應該和一個隨時做好了犧牲準備的人在一起。

    在顧茫的心裡,世上的繁花和他的小師弟一樣重要。

    只是到頭來,兜兜轉轉,終究還是……不能兩全。

    顧茫側過臉,去看遠處與國師交戰的慕容憐與墨熄,他仔細回想了自己最後一次和墨熄對話說的是什麼,但卻想不太起來了。

    他好像存心有想以一個最溫柔的句子收場,可是看到墨熄的臉,就忍不住再多說一句,又說一句,說的還都是一些無關痛癢的瑣碎事情。

    其實誰又會真的喜歡當個英雄,當個密探呢?誰都希望能有一處安居,三五好友,一個愛人,一起為書卷裡的風花雪月而笑,為明日又將落雨不能曬衣裳了而憂,操心的都是東市的菜價又漲了,新買的米麵不如頭先好吃。

    但當時運找上門來時,總要有人走的。

    誰都不想離開,但總要有人去做些什麼——因為他嘗過了求不得的苦,明白愛別離的痛,才溫柔地不願讓他人再去體會。

    只是從前動了凡心,有了牽掛,棋差一步,終究負了畢生所愛。

    “墨熄。”顧茫默默地,對遙遠處的墨熄輕聲地念著。

    他柔軟的唇舌似乎想再說些什麼,但是他不知當再說什麼,他與墨熄相識這麼多年,歷經這麼多事,說過這麼多話,許多事情他們心裡都已明白。於是顧茫最後只是又默默唸了幾遍墨熄的名字,直到聽見身邊的修士欣喜若狂地大喊著:“快看!”

    “快看啊!!血魔獸它、它不行了!”

    顧茫轉過頭,他笑起來。

    我帶你們回家,我渡你們上岸,不是因為這片土地有多好,而是因為我一直深信好的總會取代壞的,嶄新的總會取代陳舊的,就好像黑夜總歸會過去,黎明早晚會到來。這世上總歸有太多種子與希望。

    我希望它們都能開出花兒來。哪怕只是一朵小小的……微不足道的。

    血魔獸掙扎著,最後轟然倒下——它的生命在流逝,在化作點點的光輝,朝著清晨如洗的天幕飛去。

    人群死寂,而後歡呼先是從戰魂山——那些年輕人更多的地方爆發出來。顧茫聽著很想大笑,他知道年輕的生命總是飽含著更多的張力與希望的。能夠比像他這樣老朽的內心更早發現勝利,發現快樂。

    他也年輕過,從前和陸展星,和墨熄,和他的兄弟們策馬在離離草原上。

    那時候的清風,像是能滌盡一輩子的塵埃,拂於面龐。

    後來,他把他的兄弟們都丟在了鳳鳴山,他親眼看著陸展星人頭落地,他親手把匕首沒入墨熄的心腔裡。他從殺了第一個無辜之人開始,就已經衰老了,重華的顧帥已經老了,已經死了。

    他其實一直以來,都掙扎得非常累。他早已破碎成灰,是信念讓他將自己勉強粘合起來的。

    這一次,這個已死之人,終於完成了他在第三十九次戰役中未竟的承諾——

    “我帶你們回家。”

    顧茫在山呼海喚爆發而出的歡嚷聲中,輕輕喃喃出這幾個字。他像年輕時那樣笑了起來,他看著血魔獸倒下化作塵埃與光點,他看著滿山滿郊滿城的人在熱烈地大叫,歡鬧。他從那些人群裡,看到了陸展星,看到了年少時的墨熄,看到了年少時的自己,看到了鳳鳴山死去的所有人,那些沒有人記得,而他從不敢遺忘的不起眼的名字。

    十萬山河十萬血。

    今日我終……帶君歸。

    我也終於……可以回到你們中間了。

    顧茫閉上眼睛,從金翅飄雪馬的馬背上墜下去,藍金色的帛帶在他髮間飄飛著,他慢慢放鬆下來,在那未止歇的歡呼聲中頹然落入滾滾鳧水大河裡。

    真好。

    好像一生未敗,解甲凱旋。

    所有的苦難,都淡去了……

    撲通一聲,洶湧的河流瞬間將之吞沒,他沉下去,耳邊是隆隆的水聲,他在水裡張開透藍的雙眸,最後看一眼那逐漸遠去的天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