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州 作品

第 136 章

八月初三清晨,一艘稍大點的農家漁船沿著陽川的支流息河順流直下,船上有九人,搖船的搖船,打魚的打魚,休養的休養。

易容易得黑黢黢的顧小燈蹲在船尾刮一尾鮮魚的鱗,他把袖子挽到手肘,颳得專注解壓,腦子裡認真地想著過後怎麼熬魚粥喝,投入得連身後的注視都忽略了。

蘇明雅在船蓬下的陰影裡看著他,一旁的下屬守著,蘇明雅看了顧小燈的背影一會,忍不住輕聲和下屬開口:“日頭還毒著……”

下屬在他輕咳的間隙裡接話:“我去叫他回來?”

蘇明雅搖頭:“要麼給他戴一頂闊帽,要麼在船尾給他支一把傘,撐把傘吧。”

沒一會,船尾的桅杆綁上了一隻銅色大傘,顧小燈蹲著的身形只有一小團,傘大得綽綽有餘。

“謝謝!”

蘇明雅聽著顧小燈的聲音,他摸出最近削制而成的簡陋短笛,輕輕悠悠地吹起來。

顧小燈聽見了,像一隻聞風而動的小狗直起腦袋,回頭不太滿意地看過來。

蘇明雅繼續徐徐地吹,顧小燈便火速把剩下的魚鱗刮乾淨了,湊到船邊就著川流不息的河水把手搓乾淨,甩完手袖起,鑽進船蓬下。

“肺部咽喉都不好,少吹這個。”他伸出小黑手嚴肅地朝蘇明雅索要笛子,“沒收。”

蘇明雅把笛子藏到背後去:“下次不會了。”

“這是第三次了,事不過三,罰沒。”

蘇明雅低眉順眼地看著他黝黑的掌心,心裡有笑聲,臉上不動聲色:“你手上的易容似乎有點淡了。”

顧小燈收回小黑手,仔細觀察手心和手背的色差,體感那搓抹上的黑玉膏並沒有退色,於是堅持討要短笛。

他露在外面的肌理都妥善地易容了,一張小臉經過蘇明雅的手,大眼變小翹鼻變塌,五官變囊了不少,饒是如此,蘇明雅還是覺得他可愛得勁勁的。

蘇明雅又轉移話題:“小燈,我教你如何偽聲可好?”

為了避免引起顧小燈對他的厭惡,他至今模擬著別人的聲線和他講話。

“現在學也太晚了,我學不會口技,到時我少說話裝啞巴就是了。”顧小燈沒收個東西也事不過三,覺得他可真是個不聽話的病患,皮癢得叫人生氣。

他還指望著他用那一手易容術助他進千機樓,這會在亡羊補牢地謹慎他的病體。

蘇明雅第三次也不給,顧小燈懷疑他就是拉扯著想讓兩人牽扯得不清不楚,並不給他欲擒故縱的機會:“那好吧,為免你在半路病重,我去拿根針,刺破指尖,遞一杯水給你,你得喝。”

蘇明雅身上的溫柔和煦霎時變了樣,立即把短笛上交了。

顧小燈把笛子擦擦別到粗麻腰帶上去,這才滿意地點點頭,像只吃到魚的小貓,交代了幾句醫囑,翻著他的小包袱掏了藥盒給他,又鑽出去玩水了。

蘇明雅只得在背後看他,看他玩天玩地玩水玩魚,想著,他

為什麼不來玩我呢。

前天八月初一夜,樓船抵達了神醫谷所在的臨陽城,蘇明雅用易了容的下屬和顧小燈調換,謝絕了一同進入神醫谷的機會。他在複製替身這事上爐火純青,顧家的暗衛雖然對他自請離去不入神醫谷的決定感到有些古怪,但入谷急切,到底還是隨他們離開了。

顧小燈隨著蘇明雅的隊伍離開,和關雲霽那頭聯繫上了,這就準備喬裝打扮換著船去往梁鄴城。

他這會不是蘇明雅眼中以為的輕快,只是想在抵達梁鄴之前爭分奪秒地養好身體和精神,免得等回到噩夢之地時支撐不住。

蘇明雅的身體比他還脆,因著這幾天著力幫他,現在一整個蔫樣,顧小燈幾次想診一診他的脈象,看看他的底子掉到了什麼程度,蘇明雅都不肯伸手,於是作罷,只好在小節上盯一盯,以盡點道謝之意。

日頭漸盛,水陸上的西境人漸多,顧小燈便回了船蓬裡,掏出小包袱裡帶的千里目,在船蓬裡偷偷觀察外面的西境風土人情,除了好奇,他有些想嘗試把七歲前的記憶找回來。

蘇明雅在身後輕緩地搭話:“你擔心被追蹤麼?你不必受累,有其他人替你我警惕周圍的形跡的。”

“謝謝。”

“你昨夜睡得並不安穩,可是做噩夢了?”

“吵到你了?難怪你這會聽起來不太清醒。”

顧小燈眼裡流淌著息河上的生活圖景,蘇明雅眼裡倒映著他的背影,確實覺得心魂有些飄蕩,恐驚幻夢中人,字字輕聲討關注,恍惚模糊了他們二人的關係,彷彿此時共處,船蓬只是個改了模樣的明燭間。

“是什麼樣的噩夢呢?現下還擾心神麼?”

“記不太清了,夢嘛,都是假的,我不怕。”

“可你清瘦了。”蘇明雅抬手輕輕比劃他身形的輪廓,“十八歲的山卿,沒有長高,反而更薄了。”

但顧小燈並沒有和他歷數過去的意識:“長胖還不容易?我可不挑食,長不高就有點難辦,那就不辦了,順其自然噻。”

顧小燈認認真真地看了半天外面的風土人情,隨意又禮貌地和背後談興不休的蘇明雅接話,待看得眼睛累了才收起千里目轉過身來,揉著眉心抬眼看去,蘇明雅不復清晨的輕快,傷情好似颯颯落葉的秋樹。

是夜梁鄴城那頭的關雲霽傳來了消息,鸚鵡青梅風塵僕僕地飛到了顧小燈手上,還有傳訊的黑鴿飛到蘇明雅面前。

關雲霽在信上用皇室密語和蘇明雅說了一些梁鄴的現狀,希望他們最遲也要在八月十五之前趕到,不然到時趕上樑鄴城頗為隆重的慶節儀式,千機樓的人會群出,關雲霽擔心自己不能及時庇護好他們。

顧小燈在一旁聽蘇明雅逐字逐句解析密語,聽了半晌感覺到他跳過了一些內容,便問:“顧瑾玉這個時候到千機樓了嗎?”

蘇明雅的指腹劃過一半信紙:“找到了,他只說了一句,稱其初一進去了,其餘不知。”

“就這一句嗎?”

“是的。”

蘇明雅一點也不想把關雲霽大段大段的想念之詞破譯出來給他聽。

“好吧!”

顧小燈沒有窮追不捨(),合手祈禱了一會?()_[((),攏著青梅摸摸,期待小鸚鵡待會能學舌出幾個有用的字眼,青梅啄了會米,還真撲扇著翅膀對他嘰咕起來,左一個“小心”,右一個“青梅愛你”,聽得顧小燈滿頭黑線。

蘇明雅聽了就在一旁更加怏怏不樂,儘管他已經盡力掩飾了。

顧小燈懷疑他是因為自己沒有寵物而耿耿於懷,隔天在船尾鼓搗了半天,運氣還真碰著了,從清澈的息河裡抓到了一隻小烏龜,小小一隻水養在巴掌大的簡單小缸裡,轉手送了蘇明雅,希望他快點精神起來。

蘇明雅還真振奮了不少,捧著那小缸看了半天小烏龜。

顧小燈在船蓬的另一端整理小包袱,漁船在夕陽裡緩慢順水直下,他拿起千里目繼續觀望西境的煙火,背後又投來忽略不了的注視,蘇明雅溫和又輕快地問他怎麼飼養小烏龜,他望著炊煙裊裊,沾著這人間的紅塵答話。

他心想著,拿人手短吃人嘴軟,他有求,蘇大少爺應了,那就謝他一謝,可是……他真難哄啊。

既然披著蘇小鳶的模樣來展示做舊友,那他就配合這非親非仇的故友關係交際,可人心大抵總是不足,坐了故人身份,佔了友人位置,又流露出妄想復了前戀人的糾葛。

男人真難哄啊。

顧小燈心裡碎碎念,而後哄了自己,又把這念頭否決了。

*

前往梁鄴城的一路順利,八月初十的時候,顧小燈和蘇明雅一行人的漁船終於到了和關雲霽約定的碼頭,趕在入夜前上了岸。

顧小燈深呼吸著踩上樑鄴城的土地,暮色中抬眼望去,腦子裡還沒有想起什麼,卻忽然覺得脊背發毛,十根手指都像墜了十斤重的冰稱砣。

顧小燈頂著一副黑不溜秋營養不良的易容模樣,關雲霽一開始還沒認出他來,在備好的馬車上不住望向碼頭,等到蘇明雅摘下斗笠,露出那張蘇小鳶的臉,他才眼睛一直,等到顧小燈和蘇明雅真鑽進他的馬車,他眼裡的不可置信還沒消退。

蘇明雅看傻子一樣看他:“關公子,我們到了。”

“到了?”關雲霽有些迷糊地湊到顧小燈面前去,捏住了他醜醜的假臉,“不是你哪位?”

“就是我啊!聽聲音總能確認了吧?”顧小燈趕緊撥開他,掏出懷裡安分的青梅還給他,“噯噯噯,做甚呢你,可別把我臉上的易容破壞了。”

“這麼醜,破壞了就破壞了。”關雲霽把青梅推回去,腦子沒怎麼轉過彎來,“這醜八怪樣一點也不適合你,萬千張假臉裡怎麼就整了這麼一張?你還穿麻布?你怎麼能穿這個?蘇小鳶你是不是很窮啊?就這麼苛待你山卿哥?你不是跟著你主子過活好多年的嗎,怎麼沒學學你主子驕奢淫逸的審美?不是我說……”

顧小燈和蘇明雅同時開口:“閉嘴!”

關雲霽止住了喋喋不休,但堵在顧小燈面前不肯退開,上

()下左右地看他(),又高興又不高興?()?[(),又喜歡又嫌棄地歪頭看他。

顧小燈的情緒被他這滑稽的反應打了岔,反倒自在了些:“關小哥,近來怎麼樣?”

關雲霽也從夢遊一樣的狀態裡回了神,忍不住攥住了他一塊衣角:“我還好,麻煩的關節已經疏通了,高鳴乾待我還算信任,你來得應時,他這會不在這城裡,方便了我接應你,你來的一路順利嗎?身子好不好?”

“挺好挺好,你要是離我遠一點就更好了。”顧小燈被擠到馬車角落去了,手裡捧著毛茸茸的青梅當盾牌似的,小聲地比劃著問他,“對了,你知道多少瑾玉的事?他難道沒有一點消息傳出來嗎?”

關雲霽的快樂被打散了一半,仍然彎腰堵著人:“他能有什麼事,我先把你安頓下來再說。”

一旁的蘇明雅按住他的肩膀往外推:“那蘇某就多謝關公子的安置了。”

關雲霽這才想起馬車裡還有個第三者,不鹹不淡地哦了聲:“客氣。”

顧小燈就夾在這略顯詭異的氣氛裡左看看右看看,關雲霽這會還遲鈍地沒發現蘇明雅,真不知道待他知曉時會做出如何反應。

關雲霽看不慣眼前這個礙眼的“蘇小鳶”,但也明白這人手上的看家本領多得用,他臉上的易容還經過他的手,於是對他敬而遠之,一個勁地瞅顧小燈:“這梁鄴城不是什麼好地方,你既然來了,我一定傾力護著你,我準備好了適合你的假身份,小燈,你先耐心安定下來,顧瑾玉和千機樓的事先不著急。”

顧小燈點點頭:“什麼身份?”

“呃……”關雲霽有些猶豫,他指了指臉上的易容,“我偽裝的這個賊人是千機樓裡的第四等地位,他的等級分配到了好幾個固定的閨中人,平時能正大光明帶在身邊的那種,當然了我準備給你的不是隻有這種身份!呃、呃,就是其他身份不那麼方便而已。”

蘇明雅在一旁要炸了,顧小燈只認真地問:“能方便到後面帶我進千機樓嗎?”

關雲霽迅速點頭:“可以,但我不能給你畫餅充飢,我不確定幾時能去千機樓,也許月底,也許下個月,不定數的。”

“好,我知道了。”顧小燈痛快地答應了,“只要能讓我進那個地方,讓我扮作姑娘的樣子也可以。”

“這、這倒不用。”關雲霽脖子都紅了。

這時鎮定下來的蘇明雅冷不丁地插了話:“關公子若是方便,蘇某後續也想易容成你的身邊人,以便大家能有集體照應,你看如何?”

“……”

“!”

顧小燈差點控制不住表情,指節抵著鼻尖鋸木頭似地假咳了幾聲,夾在左右劍拔弩張的對峙裡豎了個大拇指:“要是能一起照應,也不失為一件好事啊。”

關雲霽到嘴邊的髒話只得憋了回去。

如非特殊日子,西境人一般日落而息,待夜色稍深,還滯留在街道上就顯得格外顯眼,馬車後頭跑得快了點,顧小燈起初以為會在哪個客棧一樣的地方落腳,等到落地

()(),抬頭一望?()_[((),顧小燈的心又絞了起來。

他們住的竟然是一座建築特殊的祀神廟。

關雲霽帶他們從偏僻些的西門進去,顧小燈眼冒金星地低著頭看路,不用抬頭他也能在腦子裡構築祀神廟的大體外觀,它整體是銀白和乳白色的,神祇的浮雕從西到東分佈,對應西境流傳的祀神戲,廟宇中心應該還有個不小的朝天台……顧小燈冷汗冒了出來,他來過這裡,腦子裡封存了模糊的記憶。

走了半天,待跟著關雲霽走進房間裡,他搓搓發冷的手,勉強鎮定了下來,腿還有點軟。

關雲霽沒發現他不對,只是迫切地把蘇明雅隔開了,門窗一閉就是兩人共處,又迫切地杵到他面前去。

“你今晚先在這住。”關雲霽有些手忙腳亂,“帶著易容會不會不舒服?”

“不會,謝謝,給你找麻煩來了。”顧小燈擦著鬢邊的汗道謝,接過他遞來的杯子喝口水,青梅振翅從他懷裡鑽出來,嘩啦啦地飛到關雲霽頭上,這才放嗓叫了起來,左一聲“主人”,右一聲“愛你”,沒叫兩聲就被惱羞成怒的壞脾氣主人喝令閉嘴外加趕走了。

青梅簡直是大驚失色地飛到房樑上去,掉下一根泛著油光的羽毛,顧小燈伸手接住了,拿它輕輕颳著耳垂,和堵在跟前的關雲霽說話:“關小哥,謝謝你幫我這個忙,要不是你,這時候我只能在神醫谷裡幹瞪著眼了。”

“不用和我客氣,我說過,只要是你想的,我能實現就會不遺餘力地去完成。”關雲霽的眼神落在他的耳廓上,心想,怎麼能易容到把耳朵都塗黑了呢?

好想洗去這易容。

舔的話應該也能舔乾淨的吧。

“我就是擔心瑾玉,你要是能幫我見到他,那就太好了。”

關雲霽隱秘的喜悅垮了大半,悻悻然地想著,那瘋狗怎麼不死,怎麼就不死,死了以後他老婆能不能不守寡。

沒說幾句話顧小燈就累了,他只得出來去找別人的茬。

“蘇小鳶,你怎麼給他穿這樣的衣服?”關雲霽一見姓蘇的就抱怨,“他那一身皮肉嬌貴得很,給他穿粗布麻衣,他身上非得磨得泛癢不可。”

蘇明雅凝固了片刻:“你知道他一身皮肉是什麼樣的?”

關雲霽頓時停下喋喋不休,心虛且混賬地紅了耳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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