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外青衣 作品

1、前塵往事

八月十四,傍晚,金霞西聚。




蜀薊國蒼州北部小鎮,鎮郊官道。




一個女孩拄著竹杖,沿著官道迎著夕陽不緊不慢地走著。




女孩頭上梳著雙丫髻,左邊髮髻上彆著一簇淡紫色的小野花,身上穿著一件淺藍色的窄袖衫子,布料看著是好料子,但細看卻不難發現那料子已經很舊了,只是主人將它打理得很是乾淨平整。




女孩臉蛋白淨,肌膚細膩瑩潤,看著像是嬌養的,但她握著竹杖的手上,指尖有一層顯眼的薄繭,顯然在家是做慣了活的。




幾里路外有個小小的村莊,那村莊裡統共有三十幾戶人家,此時正是農戶人家晚炊的時刻,不大的一個小村莊裡,此時同時有二十來道炊煙伴著晚風搖曳。




大人們燒火做飯去了,幫著大人同樣忙了大半天的孩子們此時終於都得了閒,按著年齡、鄰里、親緣關係三三兩兩地分成了小團體,散落在村子裡和村子周圍的各個地方嘻鬧。




羅家的嬸子洗衣服回來,路過村東口的時候,正看見自己家的大丫帶著沒比她小兩歲的弟弟滾了一身土,整個人都灰撲撲的,不由怒叱一聲:“羅春芳!羅福松!你倆幹啥呢?淨給我添亂!天天給你倆洗洗洗,洗個沒完,你倆還上躥下跳的!再整髒你倆自己去河邊洗!”




羅大娘子生得人高馬大,體格健壯,下地幹活頂得上倆漢子,是村裡出名的能幹媳婦同時也是出名的悍婦。




羅福松不過八週歲,被親媽一吼,身子一哆嗦就躲姐姐身後了;羅春芳沒傳承到母親壯碩的身材,但傳承了親媽的彪悍脾氣,這會兒站親媽眼前,嘴一撇脖子一梗,整個人明晃晃地透著不服氣。




羅大娘子氣得正要再數落兩句,想她勤快利索又幹淨的一個人,怎麼就生出來了這麼兩個邋遢還理直氣壯的混賬,不料這個時候,東邊的小路上,走過來了一個人。




不緊不慢地走過來的是個拄著竹杖的小姑娘,看著和羅春芳年歲彷彿。




“喲,小寒回來了啊。”有外人在,羅大娘子也不捨得數落自己孩子了,便轉過身來和那小姑娘打了個招呼。




“羅大嬸子好啊,春芳、松子。”小姑娘停下來對她微微笑了一下,那笑容不大,但是很真誠也很甜軟,然後和兩個孩子打了個招呼。




羅春芳又是一撇嘴,羅福松衝小姑娘揮了下手。




“你這是又上集賣鞋去了?”




“是,再買些芝麻和紅豆,明天就八月節了,我這東西都準備晚了。”




“不晚不晚,你手快。”羅大娘子又和她客氣了兩句,然後小姑娘就道:“我先回去給小寶做飯了,嬸子回見。”




“誒誒你去吧。”羅大娘子笑著看小姑娘先走了,回頭再看自己的一雙兒女就換了副面孔,不過聲音已經小很多了:“你看看人家!再看看你倆!我不指望你倆也做鞋拿去賣補貼家裡,但你倆也別天天都混成個泥猴子然後回家啊。唉,也就是我跟你爹都太靠譜了,你爹要跟須秀才一樣——一樣——”羅大娘子想說點不好聽的,但老老實實的莊戶人家對讀書人的敬重是印在骨子裡的,她卡了半天終究什麼難聽的都沒說出來:“你們爹要也是個酒鬼,我要是個病秧子歪在床上或者直接沒了,你倆估計早立事了!”




“媽!”羅春芳氣得跺了下腳:“我不也下地幹活嗎,下地幹活能不整一身土嗎?”




“你倆這是下地幹活蹭的土嗎?我和你爹也天天干活,咋就沒天天都一身土呢?從小到大,你倆的衣服就沒幾件是磨廢的,全是洗爛的!”倆孩子都是自己身上掉下來的肉,都是從小寵到大的,因此被別人家的小姑娘打斷了發揮後,羅大娘子這會兒確實有些罵不出來了:“今天的衣服,你倆自己洗!別趁我不在去河邊,明下午日頭落下去前,你倆跟我一塊兒去洗衣服!”她說完端著衣服就走了,羅福松小聲出了口氣,羅春芳癟著嘴站了一刻,然後又拉著弟弟跑草叢裡找蛐蛐蟈蟈扁擔溝去了。




鄉下的孩子說起玩來,花樣還真不好說是多是少;說多吧,城裡小少爺們的金銀頑器是不可能有的,糖人風車也是稀罕物,但若說少吧,整座山、整條河乃至整個荒郊野外都是他們的玩具。只不過玩完一轉了,他們痛快了,家裡爹媽難免暴躁抓瞎。




這會兒臨近八月節,正是玩草地裡的蟲子的時候;這時節草地裡蟲子多,孩子進到草地裡,一面走一面用腳掃草,期間看見綠地裡有黑的綠的黃的突然跳起來,那便是找到種子了,蹲下來用手一扣便能捉到。




蟲子精神的時候就捏在手裡玩,不精神了就拿回家去犒勞下蛋的老母雞;雞愛吃這個,不吃糧只靠著頑童捉蟲投餵都能養得膘肥體壯。




另一頭,被羅大娘喊做小寒的姑娘進了自己家院門。她先在門口張望了一下,像是在確定什麼,隨後鬆了一口氣,合上院門,把竹杖靠在院門上,然後才進了屋。




這院子修得在這個小村莊裡算是數一數二的氣派了,院子裡是青磚大瓦房,正中一間大堂屋,兩側各有一個廂房,後面還有個廚房,也是極體面的;只是若有人進了這屋子,那他就會發現,這屋裡空蕩蕩的,沒有裝飾,也沒有任何一件多餘的或者能拿來充場面的傢俱。




西邊廂房裡有個男童坐在炕上玩葫蘆,看著大約三四歲,白白胖胖虎頭虎腦,看得出來家裡養的很精心。




男童聽見了外面的動靜,已經放下手裡的葫蘆,把腦袋偏過來對著門口了;但等到小姑娘進屋,走近了,男童才咧嘴笑起來:“姐——姐姐……”




“嗯吶,姐姐回來啦,小寶怕沒怕?”小姑娘走到炕邊上,坐下來,一個字一個字慢慢說道。




停了幾個呼吸的時間,小寶才奶聲奶氣地回答了:“沒有,想姐姐。”




“沒想我啊,沒想我我就不回來了。”小姑娘故意曲解小寶的意思,小寶又停了一會兒,才皺著兩道淡淡的小眉毛否認道:“不怕,想姐。”




小姑娘笑了,又逗著弟弟說了幾句話,看炕邊上自己走前放的一盤發糕這會兒只剩個盤子了,道:“晚上喝粥,姐姐去煮粥。”




“嗯……喝粥。”男童按往常的慣例重複了姐姐的話,當姐姐的伸手在他頭頂上揉了兩把,然後就起身去廚房了。




現在才做飯真的是太晚了,也還好中午給小寶留了整塊兒的發糕。




這兒到鎮上,去是一十六里,回來也是一十六里,小姑娘回來時走得不緊不慢不是不著急,是她真走不動了。




“水……”一揭開水缸的蓋,看到的就是溼漉漉的缸底,小姑娘齜了下牙:“唉,現在連水都不挑了。”她搖頭嘆氣地去拎了水桶。




還得再跑一趟打水。




最近的水井是二堂叔家的水井,但她不想去——她今天這一去是省事了,明天又不知道要有多少人可憐她或者對著她罵她爹。




煩。




小姑娘拎著個二尺高的木桶就出門了,除了須二叔家的水井,就村東口的那個水井最近了。現在家家戶戶都忙著做飯,水都是提前打好了的,水井那反而不會有人排隊。




小姑娘去井邊打了半桶水,她現在身上疲累,再多就拎不動了;她從村東口往回走,正好和打算回家的羅家姐弟碰了個正著。




羅春芳剛從旁人那裡知道了些事,是跟那個須沐寒有關係的;不是好事,她心裡說不上是幸災樂禍還是同情。




須沐寒一直是這村裡最特殊的那個姑娘。無論是四年前還是四年後。




這村裡統共有三十三戶人家,須羅尤三個大姓;除卻須家的須秀林十幾年前考中了秀才外,剩下的都是最普通的莊稼人。




須沐寒是須秀才的女兒。




當年須秀林年紀輕輕就中了秀才,本村鄰村都有不少人上門提親,結果須秀林竟全都回絕了,轉頭娶了個喪父隨母逃荒來的人家的姑娘——原因無他,那姑娘長得實在是太好了,至少在這個小山村的人眼裡,這等人物就像是天仙下凡一樣。




更何況,還有人聽說那姑娘父親同樣是個秀才,那姑娘也是一身的書香氣息,和沒事就總愛掉掉書袋的須秀林還真挺配套。




須秀林是秀才,按著律例有三十畝勸學田不必繳納稅賦;母親和新進門的媳婦都是刺繡的好手,立業成家後日子一時蒸蒸日上,也是小村莊裡頭一號的富戶了。




秀才娘子過門第二年就生了兒子,三年後又添了姑娘;村裡初時還有人背後說她命不好,後來見她湊成好字也只能歇了聲。




秀才娘子生的兒子須沐宗俊秀又機靈,和爹媽一樣會讀書,虛齡十二就考了童生,是遠近聞名的小神童;只是人有旦夕禍福,這小神童考上童生後,半年不到人就丟了。




秀才娘當時已經年逾六旬,身體也一直不怎麼爽利;而秀才娘子當時正懷著五個月的身孕,發現須沐宗丟了,兩人一下就都病倒了。




須家又是報官又是賣田懸賞地尋人,因著丟的是個小神童,官府也還很配合,只是找了一溜十三招,最後卻是兩個月後才在河裡找見具沒了頭的屍體。




病了倆月的秀才娘子才能下床,就得知了這個消息,一時大受刺激,早產生下個瘦弱得像個野貓崽子的男娃。前腳男娃在穩婆手裡哭出聲,後腳秀才娘子便西去了。




而纏綿病榻的秀才娘白髮人送黑髮人,新生的孫子也沒能吊住她一口氣,不過一個半月過去,就也在睡夢中離世了。




本來把日子過得蒸蒸日上的須家,兩個月辦了三場喪事;須家最後的一個成年人須秀林,在最春風得意的時候連續遭遇了失子喪子、喪妻喪母四個打擊,竟就此一蹶不振了。




新添的小兒子或許多少還給了他一點期望,小寶不愛哭鬧,弔唁的人都難免安慰須秀才一句,將這有克親之嫌的娃兒誇成會疼人。但……待那小兒子長到虛三歲,再遲鈍的、沒生養過的人也看出來了,這須家的小兒子,頭腦上像是有點問題呢。




須秀林不再像以前一半抄書題字賺取家用了,反而整日裡喝酒,喝得醉醺醺地不省人事,把兒子女兒都扔到一邊去了。村裡人開始還勸他,後來見他油鹽不進,也不再去討沒趣了。




——勸也沒多大的立場去勸。須秀才混賬酗酒不著家,但他買酒花的是自己家田裡的租子,租子花完了就賣傢俱賣田地,總之沒向鄉里鄉親要過一文錢。




而須沐寒,自然就是須秀才的女兒,是當初佔了半個好字的姑娘。




須家的三個孩子,體質上其實一個比一個差些。老大須沐宗是完全健康的,老三須沐寶先天不足後天還愛生病,排中間的須沐寒眼下看著和沐宗一樣結實健康,實則介於兩者之間。




四年前須家還富裕時,須沐寒是嬌養在家裡的姑娘,須家的地都是賃出去收租的,她不用下地幹活或者幫家裡撿柴火挖野菜,所以和羅春芳等所謂的“鄉下野丫頭”相比,她很少出家門,也不會穿粗麻布的衣服,更不會和一群野小子混在一起上樹下河;偶爾路過須家門口看見她一回,她臉蛋是雪白的,腦袋上的兩個小抓鬏總是梳得整整齊齊的,衣服也穿得闆闆整整的,鞋面上繡著紅海棠、紅芍藥、紅牡丹或者錦鯉,繡花的顏色永遠是那種乾淨的鮮亮,千層底的鞋幫也是雪白的,不沾一點髒——若和羅春芳等人相比,須沐寒這樣的大概已經算是“城裡的閨秀”了,雖然真正的閨秀肯定比她還精緻秀氣。




村裡的人都排外,村裡的孩子也是類似的樣子。你先時不同我一道玩,我後面有事情也不會帶上你,宗寒兩人在同村的孩子裡是沒有夥伴的。




這原因,一方面是兩人規行矩步、偏向沉穩成熟的性格都和野蠻生長的同齡孩子們有些格格不入,另一方面也確實是沐宗忙於讀書,沐寒顯少出門,因此和村裡的孩子都不熟。




其他孩子和秀才的孩子從一開始就隔出了一個無形的距離,就連同姓的須家孩子也和沐寒有些疏遠,和沐宗倒是能走得近些,因為沐宗只是沉穩,而沐寒卻是沉默。




等後來須秀才不頂事了,身體被老祖母養得結實的須沐寒開始張羅家裡的事情了;但她比以前頻繁了不知多少倍的出門,又給同村的孩子帶來了不小的“災難”。




原因無他,某個角度看,這個小姑娘太能幹了,砍柴做飯洗衣服帶孩子還做鞋補貼家用,除了不下地幹農活外,這個小姑娘和二十來歲的媳婦比也不差什麼了。真正讓人驚歎的是,須沐寒現在每天也進林子砍柴摘果子挖野菜,偶爾還打水,但她身上衣衫始終洗的乾淨熨得板正。




鄉下的嫂子自然不會浪費力氣在這種“華而不實”的面子活上,但這不妨礙她們誇獎能做到這點的人。而她們這頭誇完了須沐寒,回頭再看自己家總是一身土或者草葉子的討債鬼就不是那麼順眼了。




於是幾年前孩子們對須沐寒只是出於“不熟悉”“你有些不一樣”而無意識繞開,幾年後與須沐寒差不多年歲的孩子,卻是有意識地排斥牴觸了。




羅春芳只比須沐寒小兩個月不到,倆人一個頭年冬月生的,一個翻過年春日裡生的,也因此老被羅大娘比對著教訓。眼下才因為類似的原因被羅大娘子揪著罵完,緊接著知道須沐寒要倒黴了,結果沒多久就又碰見了須沐寒。




她這會兒心情倒是複雜,但須沐寒可不知道。




須沐寒照例掃了她一眼點了下頭,然後對叫了她一聲的羅福松笑了一下。




羅春芳卻突然一股火升起來了。




也不知道須沐寒是不是和她那個總是慢半拍的弟弟一樣有什麼毛病,她臉上表情總是特別淺,而且更多的時候是完全沒有表情;看得多了後羅春芳就徹底煩上了,每次看須沐寒一副沒有表情的表情看她,她都會想和須沐寒吵架。




她也確實吵過,還不止一次,只不過都沒吵起來。須沐寒好像不止表情很淺,就連情緒都是淺的。




但今天與平日不同,羅春芳壓下火氣:“須沐寒!”




“嗯?”須沐寒皺了下眉毛,她表情變化的確非常少,但也沒少到羅春芳以為的那個程度。羅春芳相關的事情在她這裡基本都屬於麻煩,因為,她真的沒時間和羅春芳扯些沒用的。




她這次皺眉的這個表情,羅春芳就完全沒注意到。




“你爹把你賣了,你知道嗎?”羅春芳也不知道自己是抱著什麼心情說的這句話,但她覺得這話不說不行。




“你說什麼?”這回皺眉就很明顯了,須沐寒以為自己聽錯了。




“我說你爹把你賣了,愛信不信!”羅春芳好像覺得自己被冒犯了,甩了下手轉身就要走,卻叫羅福松絆住了:“尤大娘說的,我們聽到了。”這句話是羅福松說的。




“……是怎麼回事?你們知道別的嗎?”須沐寒臉上倒沒太多慌張或者憤怒的表情,只是板著臉,有些嚇人。




倒不是有意識甩臉子給羅家姐弟看,她情緒波動大的時候就是眼下這樣子,心裡盛著驚濤駭浪,臉上除了特別嚴肅外反而沒什麼明顯變化。




羅春芳這時候回過頭來,就正對上這樣一副表情,一時間竟有些被嚇住了:“河壩村那邊,有個鰥夫花了二十兩銀子給他五歲兒子買童養媳,要十歲往上體格健壯能做活的,尤大娘說給你爹,你爹答應了。”




“荒唐!”須沐寒臉色還是特別嚴肅,沒什麼別的變化,但說話的語氣還是洩露了她此時的真實心情。




羅春芳才發現自己竟被須沐寒拿捏住了,自覺有些下不了臺,正想發作一下,卻聽須沐寒在那頭道:“謝謝,我回去找他問問。”火氣又一下子就沒了。




印象裡,除了在母親祖母靈前給來弔唁的人磕頭,須沐寒還沒謝過什麼人呢。




須沐寒依舊是沒時間管羅春芳的小心思的,她謝了羅家姐弟,拎著半滿的水桶健步如飛地往家走——這一氣似乎把她一天耗空的力氣全氣回來了。




須秀林……她還真是高估他這個當爹的了!




【第一章增添第二段】




回到家,發現院門大開,沐寒心裡知道須秀林是回來了,她進門放下水桶便往東邊廂房走,東邊廂房裡沒有人,倒是有個男人在這時候從西邊廂房裡出來了。




男人約摸四十歲左右,麵皮發黃,眼神渾濁,臉上浮腫,身材不高不矮,看上去極其細瘦,衣服寬大得兜風。




“小寒回來啦。”他今天先是一反常態地去看了西廂房的兒子,然後又一反常態地主動和女兒打了招呼。




須沐寒心裡有數了。




“我聞說,你把我賣了?”須沐寒不和他繞圈子,單刀直入就是質問。




女兒平日裡沉默得很,話都很少和他說,更別提態度這麼強硬了,須秀林噎了一下,然後錯開了目光:“沒有,就是給你結門親事。”




“那是什麼樣的親?”須沐寒擋在東廂房門口不讓須秀林回屋。




“女孩別議論自己的親事。”須秀林搪塞到。




“不議論?你不說我也知道,你是把我賣給河壩村姓劉的了!他啥樣你心裡沒數嗎?他找個童養媳是給誰找的你心裡沒譜嗎?”




“你要點臉,哪有女孩說話像你這麼放肆的!”須秀林從被女兒質問的無措裡走出來了,這會兒倒又能端起長輩的架子了,只是眼睛依舊不敢對上須沐寒的眼睛。




“我不要臉還是旁的什麼人不要臉?”須沐寒沉著臉,臉上依舊是特別陰沉嚴肅,“我以為,你到底還記得自己是個當爹的!”




“那你就這麼跟你爹說話?”須秀林反問回去,但氣勢依舊是外強中乾,隨後整個人都軟下來了:“小寒,我也不想啊,可我今早醉酒,弄翻了人家撐門面的擺件,人家要我三天內賠上三十兩,咱家現在,除非賣了地,不然哪裡還能弄來二十兩以上的銀子?可咱家就剩十畝地了,小寶還——”




“沒有那就去借!”須沐寒忍無可忍地打斷了須秀林的訴苦。須秀林好面子,從來不找鄰里幫忙,殊不知他整日酗酒典賣田地早就把臉丟光了!可笑她為了維護他那點面子,也一樣咬牙不讓鄰里覺得自己艱難,結果現在倒好,須秀林竟是把她也賣了:“去大堂伯二堂叔那裡借!一個月後收了租子就能還上了!”




“我怎麼能去借錢——”




“借錢丟人賣女兒就不丟人了?”須沐寒平日裡不善言辭,但這會兒懟親爹竟頭頭是道:“你信不信,你今天不借這個錢,明天我大堂伯二堂叔大堂姑父也都會來找你?人家家裡也有女兒,我大堂姐還要嫁人,你讓我給青年鰥夫的幾歲兒子當童養媳,你不要臉他們還要臉!”




“夠了!”須秀林心虛氣短不欲再吵了,“你幾個哥哥姐姐都是要婚嫁的時候,他們家裡這會兒也正缺花用,莫為難人家了。我已經答應劉二了,明天在家過完八月節,後天我就送你去河壩村。”他說完也不回屋了,從院門就出去了。




倒是分毫不怕須沐寒跑了或者去找族裡叔伯求救的樣子。




……須沐寒真要跑,就他這個身子骨也攔不住就是了。至於找叔伯求救……他可能還巴不得自己替他去借錢吧!




須沐寒站在東廂房門口,冷眼看著他走了,才走到院門口,把院門閂上了。她沒時間感慨什麼,只是拎起了那半桶水——再不做飯,小寶腸胃該被餓壞了。




小寶其實沒外面的人以為的那麼呆傻,說他憨、笨都可以,但準確的形容應該是鈍,是反應不夠快。最有力的佐證就是,小寶認字不慢,半年就認得七百多個字了,而且幾乎沒有遺忘過學過的字,只是若是讓須沐寒考校他,不管指哪個字讓他認,他都要停上好幾個呼吸的時間才會說出答案,就像須沐寒平日裡和他說話,他也總需要其他孩子四五倍的間隔時間才能開口接話。




須沐寒生火熬粥,熬粥的空檔,她去了堂屋。




堂屋是須奶奶住的地方,也是她七週歲前住的地方。如今奶奶沒了快滿四年了,堂屋也空了四年了。




這四年她一直和小寶住東廂房。




她在堂屋裡靜立片刻,跪下來衝床磕了個頭,又衝案上的牌位也磕了個頭。




然後出門,看了眼院門,院門還好好地閂著。




她從柴堆旁邊拎出了一把鋤頭,在院裡那株葡萄藤下面小心翼翼地刨挖起來。




刨了有一尺半深,一塊布頭從土裡露出來。須沐寒又繞著布頭刨了幾下把它完全挖出來,拎在手裡。




那是個布袋子,她把它拎到東廂房,然後把裡面的東西倒在了須秀林的書桌上。




十幾個大大小小的銀角子。




總共有二十六兩銀子,沐寒心裡有數。




她平日裡為了省燈油錢,就是在這擺個凳子做針線,銀子就踩在她腳底下;須秀林從沒想到自己女兒日日做活的地方還另有玄機。




這錢當然不是須沐寒自己賺的,她手藝一般,做鞋就是賺辛苦錢,須秀林每月給的家用初時還夠她支撐家裡,可等後來她長大小寶也長大,須秀林給的銀錢卻還是那些,只夠家裡半個月的使費,她賣雞蛋做鞋賺的那些錢,也就勉強夠補貼家裡的日用開銷。




這是須奶奶留的私房。




當初她大哥丟了,家裡發懸賞,她奶奶拿了四十八兩銀子,這不是小數目了,須秀林自然覺得母親過身後除了棺材本就沒留下私房錢是很正常的。




但須奶奶除了給自己留了二十兩的老衣錢還給孫女留了一筆嫁妝錢。




須奶奶是兒媳婦斷七那天夜裡沒的,臨走前半個月左右,她可能是預感到了什麼,有天須秀林不在的時候,她就拉著須沐寒說了好多話。




她一直在給自己的一對孫子孫女攢婚嫁資費,給孫子攢的四十八兩已經夠數了,取的是四平八穩的意思,只可惜她福薄沒能享上孫子孫媳婦的福。她又說那四十八兩已經拿去找孫子了,給孫女攢的嫁妝錢只攢到二十六兩,她原本也想著湊成四平八穩四十八兩的,如今還沒湊夠數,但她也沒給別人。她給誰攢的錢那就是給誰的,別人都不該動。




那天也巧。




是小寶滿月。




因著孝中滿月,自然也沒給辦滿月酒,須奶奶也病了很久了,人也昏沉了,但……這個一世精明要強的老婦人也不該完全沒注意到那日是孫子滿月。




但她那天甚至一句話都沒提小寶。




她精神不濟,那天卻拉著孫女說了一下午的話,說了自己青年守寡的艱難,說了和獨子相依為命的時候,說了大孫子小時候,說了兒媳婦剛進門的時候,說了孫女以後該怎麼辦,卻一句都沒提小孫子。




……她是怨這個小孫子呢。




須沐寒能隱隱約約地猜到祖母的想法。須家連連出事,是她孃親命硬?然而秀才娘子嫁過來十三年,須家一路順風順水,要是妨克,早該出事了。倒是這小孫子……小孫子還在孃胎裡的時候,大孫子就丟了,大孫子死訊傳來當天,小孫子就早產出生了;小孫子一落地,兒媳婦就撒手人寰了。




在須奶奶眼裡,這個小孫子,須家現在的“獨苗”,才是克這個家的人呢。




須沐寒心裡對弟弟倒是沒什麼不好的想法。這個弟弟她抱身邊養了快四年了,她當初不過是一個七週歲的孩子,能堅持到現在,也和家裡有個更弱小的小東西要傍著她才好活命不無關係。




人有的時候很奇怪的,處境艱難的時候,自己一個人輕裝簡行都很難跨過那個坎,但拖個只能帶累自己的累贅卻反而能咬牙邁過去了。




她對小寶的感情,也不比她對早夭的大哥差多少了。




如今拿了奶奶給她留的嫁妝錢去保以後會留給小寶的田地,也希望奶奶別生她的氣——這也是須家最後的田地了。




須秀林那句話沒說完,但她也明白他要說什麼。無非是“小寶還是個呆傻的,如果手裡連好點的耕地都沒有,以後莫說婚娶,就連吃飯都艱難”。




呆傻……這詞他念過不下百十次了,他也真捨得說自己兒子。就算說小寶是個風吹就倒的病秧子也比說他是個傻子要靠譜。他對自己的兒子一點了解都沒有,到現在還在和外人一樣覺得小寶是真的傻,而不是反應慢且乖巧聽話。




須沐寒搖搖頭,從裡面揀了幾塊銀子出來,掂著覺得自己拿了差不多十兩,然後才把剩下的十六兩左右的銀子在須秀林書桌上攏成一堆。




須秀林今天敢賣女兒,明天就敢更過分。須沐寒的腦子比須大哥也沒差多少,這會兒已經想出了法子要折騰自己老子了。




一會兒跟小寶吃完飯,晚上好好睡一覺,明天一早天沒大亮的時候,她就帶著銀子去鎮上躲一躲——嗯她得把院門打開,不然把須秀林鎖外面一整宿就不好了。




須秀林把她賣了二十兩,聯繫他剛剛的說辭,說明他大概也就是缺二十兩或者二十兩不到。家裡除了兩隻下蛋雞外已經賣無可賣了,她留十六兩給他,剩下的幾兩就逼著他自己去借。




他好面子,主動拉下來臉借錢定然難受;這次要是能把他打老實了,以後她和小寶就不會這麼艱難了。




她都不指望須秀才像以前一樣抄書寫字帖賺錢,只要他以後別再酗酒就行了。只要須秀林不酗酒,十畝地的出息其實完全夠他們一家三口吃用,每年朝廷補給秀才的三兩銀子一匹布還能富餘下來。




說句不孝的話,須秀林不酗酒就是對她這個女兒最大的幫扶照顧了。




須沐寒還是年紀小。




她沒想過須秀林真的借過錢以後,除了大受刺激然後從此收斂惡習外,同樣有可能變成真的沒臉沒皮借錢不還的人——雖然須秀林成為後者的幾率,確實非常低。




須沐寒舀著上層盛了一碗半的粥,半碗是小寶的。小寶虛的地方在腸胃,白日裡要少見風,晚上不能多食。盛完後鍋裡還剩下大概一半,米多湯少,須沐寒看眼鍋底,又抬眼看看門外,她能看到閂著的院門;她抿抿嘴,最終只是把鍋扣上沒說什麼。




她端著粥去了西廂房,小寶這會兒沒在玩葫蘆了,他現在在玩一組十二生肖的小木雕,木雕上還用隸書刻了對應的地支和名稱。




說是十二生肖,但缺了蛇、猴兩個。




那是須大哥小時候的頑器,須沐寒也有一套,但須沐寒的那套陪著須沐宗走了——因為須沐寒那套頑器是十二個齊全的,須大哥那套被他自己玩丟了個猴,被剛會下地的須沐寒玩丟了個蛇。




……這木雕是須秀林雕的。須秀林以前還會刻章呢。




帶著小寶吃了飯,須沐寒撿過桌子刷了碗,便要去把院門門閂取下來,




取下門閂的時候,她覺得外面好像有什麼東西響了一聲;她一推門,便發現門竟被人從外面鎖上了!




——好一個當爹的!




須沐寒只覺一股火從心頭升起直衝天靈,燒得她兩眼發花站立不穩。




她扶著門大口喘了幾聲,方覺得腦裡眼前都稍微清明些了。




她又扶著門站了片刻,隨後臉上表情稍微和緩了些,也不見她害怕,她心裡也確實沒多少害怕,只是怒火尤其旺。




她轉身進了廚房,之前做的發糕還剩兩大塊,她發糕蒸得大,最初出鍋的時候一塊都有一斤多,正好是三個人一餐食用的分量;出鍋後會把一部分切成均等兩塊,那是她和小寶兩個人吃的分量。




雞蛋今天剛剛被她全賣了,就剩兩個等著做月餅。




她把兩大塊發糕各自均等分了八個小塊,拿油紙包了八塊放在鍋臺上,剩下的拿油紙兜著帶去了西廂房。




“——姐,姐姐。”小寶正往葫蘆裡灌黃豆。




“小寶,你看這個。”她把油紙攤開往小寶跟前放。




“這是什麼?”




小寶停了一會兒:“糕糕。”說完他就樂了,露出一口齊整的小碎牙。村人說的也沒錯,秀才夫妻的靈氣全給前頭的一兒一女了,而小寶是取兩人短處長的……不過兄妹三個也只有他牙齒隨了秀才娘子,宗寒兩個牙齒也整齊,但都是大牙,只有小寶是一口小碎牙,張嘴笑起來特別好看,直能甜到人心坎上。




須沐寒被這個笑安撫了。她本來是強撐著不讓怒火從自己臉上露出來,這會兒對著弟弟倒真能平心靜氣了。




小寶很乖,晚飯後不能再吃東西,這會兒看見發糕也不伸手抓。




“糕糕放你這裡,你餓了就吃,”須沐寒慢慢說道,“吃完就把它包起來,吶,就這樣,包好,餓了再打開拿糕吃。”她將油紙包好,又將油紙打開;兩個動作都做的很慢。




“姐,要走?”她第二遍打開油紙,又要第二次折上的時候,小寶問了。




……看,哪個見了這情景的人還能說須沐寶是傻子。




“嗯,姐姐要去鎮上呆幾天、兩三天就回來,怕你捱餓。”須沐寒爽快地承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