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山茶客 作品

第一百一十六章 苗良方

她把那幾張薄薄紙卷展開,封皮上‘盛京太醫局春試歷年卷題精解’幾個字格外醒目。

男人看了看卷冊,又看了看陸瞳,似不明白陸瞳此舉何意。

“我想再買一些先生的書作。”陸瞳道。

話一落地,男人愣了一下。

那張蓬亂髒髮下的眼睛中似乎有什麼神色飛快掠過,然而很快,他就嗤的笑起來,抓了抓頭髮道:“開什麼玩笑,這東西我照別人家抄的。”他兩手一攤,撇嘴道:“就這幾張,沒了。”

杜長卿輕咳兩聲,用眼神暗示陸瞳可以離開。

雖然不明白陸瞳為何非要執著找到這人,但看起來這人的確不像是懂得藥理醫經之人。哪個大夫會大白日將自己喝得爛醉,連毯子破了髒了也不知道洗一洗。

陸瞳站在屋裡,看著榻上那人扔下擁著的被褥,低頭尋床下的鞋,沉默片刻,道:“我想請先生教我醫理,通過來年太醫局春試。”

此話一出,屋中驟然一靜。

男人找鞋動作僵住,許久,緩緩抬頭看向陸瞳。

陸瞳靜靜望著他。

一點日光從外面照進來,照亮窗前地面。那張粗糙的、生了細細皺紋的臉和屋裡地面一樣,泛著點溼冷的汙垢,是張看起來頹然潦倒、平庸到近乎油膩的中年男人的臉,滿臉寫著黯淡憔悴。

有一瞬間,陸瞳覺得那雙醉醺醺的眼睛亮了一下。

但很快,那點光芒就熄滅了。

男人彎下腰,找到兩隻被踢到一邊的鞋穿上,扶著床跳下地。他有一隻腿是跛的,走起路來一瘸一拐,走到屋裡桌前,翻出一隻爛鐵鍋,從另一邊布袋子裡舀出半碗米倒進,又在水桶裡舀一瓢水,就在屋裡開始生火煮粥。

他開口:“姑娘這是找錯人了吧,我又不是大夫,幫不了你。”

陸瞳道:“我瞧先生門前種了不少藥草,若無打理,長不了這樣。應當是懂藥理的。”

杜長卿目露驚訝。

這破屋門前快把門淹了的雜草是藥草?

他雖不會瞧病,但這些年在醫館耳濡目染,普通藥材還是能分辨清的,沒想到竟未瞧出端倪。

男人拿鐵勺攪粥的動作微頓,換了個話頭:“你們誰啊?”

杜長卿眼睛一亮,不等陸瞳說話,先清清嗓子,自報家門:“我是仁心醫館的東家杜長卿,這位陸大夫是醫館裡的坐館大夫。仁心醫館在西街開了多少年了,先生可以去打聽一下,絕對好口碑。您要是答應為我們這位坐館大夫教授醫理,我們是會付酬勞的,條件儘管提……”

男人抬頭,打斷他的話:“仁心醫館?”

杜長卿一喜,正要繼續誇口,就聽面前男人混不在意地開口:“哦,我聽說了,前些日子太府寺卿的人去找坐館醫女鬧事。”

他看一眼陸瞳,慢悠悠道:“一個……想用翰林醫官身份攀高枝的醫女。”又看一眼杜長卿,咧嘴一笑,笑容有幾分嘲弄:“一個……混日子混了半輩子突然浪子回頭的紈絝。”最後搖頭,落下評點,“沒什麼前程,別瞎折騰。”

杜長卿自認對這男人已算客氣,沒想到熱臉貼冷屁股還被嘲諷一番,頓時勃然怒起:“你胡說八道什麼……”被陸瞳一把拉住。

陸瞳看向對方,男人坐在地上,專心致志盯著鍋裡的粥。米粥加了大半鍋水,只有一小把米,清得一眼見底,他死死盯著,彷彿盯著什麼佳餚,目光甚至稱得上垂涎。

“先生這是不肯答應我們今日請求了?”她問。

男人揮蒼蠅般擺擺手,話都懶得與她說。

陸瞳點頭:“我明白了,告辭。”

她欠身,退出屋子,杜長卿跟了出來,在她身後氣惱到胡言亂語:“就這麼算了?這人是不是腦子有病?你看清楚了,那門前種的真不是雜草?他要懂醫理怎麼會混成這幅模樣,連鍋都是破的!叫花子也比他體面得多!”

陸瞳腳步一停,回身望去。

日光駐足在屋前,門下雜草蔥鬱茂盛,像團漆黑線團,要將那間破舊的、油膩髒汙的屋子一併吞噬進去。

那扇他們進門時被打開的窗戶,不知何時又被悄悄關上了。黑屋以及黑屋裡的人在日光下慢慢腐爛生黴,像這屋子裡四處生長的暗苔,潮溼不見天日。

杜長卿尤自憤憤:“跟地老鼠一樣,鑽洞裡不出來,黑咕隆咚的,也不嫌瘮得慌。”

陸瞳看了一會兒,收回目光:“他不想離開這裡。”

“這還用問?”

“那就把他逼出來。”她道。

……

又過了兩日,連著幾日晴天,西街的雪化了一些。

米鋪旁邊的茅草屋被日頭曬著,門前臺角的冰化成髒汙雪水,融融流進大片雜草之中,越發顯得潮溼陰冷。

屋中,男人翻了個身坐起身來,抓了抓鳥巢似的亂髮,眯縫著眼睛看向四周。

屋子裡很黑,四處都是空了的酒罈,昨夜放在案頭的黃酒還剩半碗,苗良方拿起碗,把剩下的酒滴仰頭喝了個乾淨,才慢吞吞下床,扶牆走到矮桌旁。

裝米的袋子就擺在矮桌上,苗良方站定,倒拎起布袋往外抖了抖,只抖出幾粒碎米,他嘆了口氣,在懷裡摸了許久,摸出幾枚銅板,遂又抓起靠放在牆邊的柺杖,一瘸一拐地出了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