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山茶客 作品

第一百五十二章 夜遇殿帥




戚玉臺在夢境中吐露一切,那時她的銀針已抵在對方顳部,那時她是真的想殺死他。



只差一點就能殺死他。



可惜金顯榮的小廝拿藥回來了。



陸曈冷漠地垂下眼。



她若在當時就殺了戚玉臺,自然會跟著喪命。她這條命死不足惜,原本也沒打算留著,不過,比起這個,她更在意戚玉臺嘴裡吐出的另外兩個字。



服散。



“……我只是不想父親知道我在服散……”



當時,戚玉臺是那麼說的。



陸瞳慢慢在桌前坐了下來。



先皇在世時,梁朝貴族間曾流行過一陣服食寒食散的風氣,後出法令禁止,違者重罪,此法令延續至今。



倘若戚玉臺支開下人是為了不讓戚清知道自己私自服散,倒也能解釋當日豐樂樓中,為何陸柔並未遇見戚家護衛阻攔而撞上戚玉臺。



陸柔或許撞見此事,欲將此事告知陸謙,卻被柯家謀害,但那封留下來的、記載著戚玉臺服食藥散的信函,卻成為了陸謙選擇告官的鐵證。



其實,他們二人的想法並沒有錯。



僅憑陸柔被汙一案,或許很難扳倒太師府——一個平人女子的清白,實在太過微不足道。



何況還有柯家倀鬼從中作梗。



但換做服食藥散則有不同。



私下服食寒食散乃重罪,一旦捅出去,太師府也很難善了。只要抓住機遇,同樣能達到目的。



只是陸謙沒想到那位青天大老爺並不清廉,而表叔劉鯤一家,會將他當作換取富貴的砝碼,同範正廉做一門染血交易。



陸家所有災禍,全因戚玉臺偷服藥散而起,更有甚者,戚玉臺之所以令範正廉對陸家趕盡殺絕,也不過是怕服食寒食散一事被戚清發現責罰而殺人滅口。



原來如此。



原來真相,就是如此荒謬的簡單。



窗前的綠茸茸的春意映著女子無悲無喜的臉,良久,陸曈伸手,拿過桌上紙筆,提筆在白紙上寫出一個“戚”字。



她盯著那個“戚”字看了許久。



戚清統共只有一子一女,世人皆言太師樸素節儉,戚玉臺所用器服卻華麗奢靡。可見戚清“愛子之心”。



當初陸家一事,雖由戚玉臺而起,可最後毀屍滅跡,替戚玉臺周全首尾,未必沒有戚清、太師府下人手筆。



殺了戚玉臺,太師府絕不會善罷甘休。



而她如今只是個小小醫官,連入內御醫都比不上。今日一過,戚玉臺只會更加警醒,而如白日那樣的機會更是罕見,很難再尋到機會動手。



陸曈低頭,提筆在白紙上那個“戚”字上勾畫幾筆,漆黑的墨汁一掠過紙面,方正的字便被塗抹成一道濃黑的陰影,像沒了顏色的血跡,淋漓地淌了一整張。



再辨不清痕跡。



她擱下筆。



太師權盛,醫官位卑,以一人對一門,痴人說夢。



不過……



直者積於曲,強者積於弱。將來如何,尚未可知。



戚清要護,就連戚清一併除掉。



鷙鳥將擊,卑飛斂翼。



一個一個,總會尋到時機。



不過早晚而已。



身後傳來腳步聲,林丹青從屋外進來,瞧見陸曈一愣:“咦,你今日回來得倒早。”



又瞧見陸曈攤在桌上,被畫得一片墨黑的白紙:“這寫的是什麼?”



陸曈隨手將墨紙扯下,團成一團扔進廢紙筐裡,道:“隨便練練字。”



林丹青便沒在意,把懷中一大包油紙包著的東西往桌上一擱,笑道:“你回來得正好,我叫人從外面買的髓餅,還熱乎著,你嚐嚐。”



醫官院中飯食清淡,林丹青嗜辣如命,總不愛吃,常偷偷使人去坊市間買了偷嘴。醫正常進不許醫官使們在宿院偷偷用飯,林丹青便只好藏在懷裡,揹著常進偷拿進來。



她把油紙包打開,拿油紙墊了底,分了一塊給陸曈。



騰騰的香氣頓時散得滿屋都是。



髓餅是牛羊骨髓煉成的脂膏作餡的餅。“以髓脂、蜜合和麵,厚四五分,廣六七寸,著胡餅爐中,令熟,餅肥美。”



“嚐嚐呀,”林丹青催促她道:“醫官院那飯食還不如萬恩寺齋菜,來吃上這麼幾月,我覺得自己都快立地成佛了。偏偏你不挑。”



陸曈對吃食一向不講究,彷彿吃什麼、喝什麼並不重要,能維持活著就行。



陸曈低頭咬了一口餅,餅餡很香,熱騰騰的,空空的腹似乎因了這點人間的實惠,漸漸變得溫暖而充實。



她吃得慢,吃了幾口,突然開口道:“我今日在司禮府,見到了戚大人。”



“戚大人,哪個戚大人?”



“太師府的公子,戚玉臺。”



林丹青咬著餅子的動作一頓:“他?他怎麼了?”



陸曈搖頭:“他有些奇怪。”



“哪裡奇怪?”



“我去給金大人行診,戚公子進了屋後昏睡不醒,後來金大人叫醒戚公子想讓我為他把脈,誰知他一見我如見蛇蠍,說些妄語,神志不大清楚。”陸曈語氣躊躇,遲疑片刻後才道:“我為他把脈,見他脈象急促有力,血熱亢盛異於常人……像是……像是……”



許久,她才盯著林丹青,低聲道:“像是長期服用寒食散所致。”



屋中寂靜一刻。



林丹青三兩下嚥下嘴裡的髓餅,轉頭看了看窗外,抬手將窗門關上了。



“陸妹妹,”她提起桌上茶壺給陸曈倒了盞姜蜜水,小聲叮囑她,“這話你在我面前說說得了,可不能在外說。”



陸曈盯著她。



林丹青便擺手:“先皇有令,朝中官員一旦發現有人服用寒食散,嚴懲不貸。我是知道一些貴族子弟會揹著人偷偷服用,但他不是太師公子麼?要知道你在外說,非找你麻煩不可。”



陸曈若有所思點頭:“太師公子很不好惹?”



“也不是不好惹,怎麼說呢,”林丹青端起姜蜜水喝了一口,斟酌著語句,“我從小長在盛京城中,自小聽過無數貴門子弟的糗事。別看他們個個人模人樣,私下裡什麼見不得人的事我都見過,唯有這個戚公子不同……”



林丹青手託著下巴,想想才道:“我沒聽過他什麼不好。”



“盛京那些長輩提起此人,都說乖巧懂事,規矩教得極好,從不行差踏錯一步,人又溫和守禮,當為年輕小輩中的表率。”



林丹青搖了搖頭:“我不喜歡他。”



陸曈問:“為何不喜歡?”



林丹青瞪大眼睛:“陸妹妹,一個人沒有其餘長處,唯有‘規矩’二字廣為人稱,不是一件很可怕的事麼?”



“像只傀儡戲裡偶人,你不知道他喜歡什麼,討厭什麼,一舉一動被人牽著,偏偏旁人還要叫你學學他乖巧懂事,想想就厭煩。偷偷告訴你吧,”林丹青湊近陸曈低聲道,“我可知道盛京那些官家子弟背後議論他,說他是‘假人’。”



假人?



陸曈心下一哂,這話說得刻薄卻真實。



要知道今日剛見到戚玉臺真容時,她也很難想象那個看上去溫吞平常,甚至有點懦弱之人,就是害死她陸家一門四口的兇手。



“所以,”林丹青點著桌子,對陸曈循循善誘,“你可別濫好心多說什麼,離他遠點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