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山茶客 作品

第一百五十四章 回孃家




這頓飯吃得很長。



杜長卿又是第一個醉倒的。



阿城扶著大少爺提前回家去了,免得又如新年時分般吐得滿地都是。苗良方倒是還想和陸曈多說幾句,奈何前面鋪子有人來瞧診,耽誤不得,便也只能先去瞧病人——沒了杏林堂,西街獨一家的醫館就顯得珍貴起來。



陸曈和銀箏把院子裡的殘羹剩炙收拾乾淨,又坐著歇息片刻,日頭漸漸西沉,醫館門口的李子樹被晚風吹得“唰啦啦”作響,霞色斜斜照過房瓦,鋪滿整個小院。



夜快降臨了。



銀箏陪著陸曈在院子裡坐了會兒,直到前面苗良方進來催促,說天色晚了要關門,讓銀箏去前頭清點今天剩下的藥材,銀箏才先出去。



院子裡便只剩下陸曈一個人。



霞光晚照,日頭落下,漸漸光線暗了下去,天卻隱隱亮了起來,銀藍長空上出現個淺淺彎月,薄薄的掛在梢頭,隨著天邊的浮雲聚散微明微暗。



陸曈低著眼坐著。



她在醫官院呆了幾個月,每日給人行診、做藥,採紅芳絮也好,給金顯榮施針也好,內心總是無波無瀾,似汪死水。



然而一進仁心醫館,便如這死水也得了一絲生機,那是另外一種截然不同的寧靜,彷彿風箏在漫無天際的長空與人間得了一絲細細的線,看不見摸不著,卻又彼此牽連。



身後傳來響動聲。



銀箏挑開氈簾,外頭的風便順著簾子穿來一隙。她走到院中梅樹下,將掛在梢頭那盞紅紗提燈點亮,小院就有了點金紅色的光。



苗良方跟在她身後:“小陸。”



他踟躕著,扶著柺棍的手緊了又松,銀箏看看陸曈,又看看苗良方,倏地一笑:“廚房裡還有些藥材,我先過去收拾一下,省得夜裡被老鼠抓了。”



話畢,自己端著盞油燈走了。



苗良方鬆了口氣,拄著柺棍一瘸一拐走到石桌前,在陸曈對面坐下來。



“苗先生。”



陸曈望向苗良方。



苗良方看上去和過去有些不同。



她走時苗良方尚未在醫館正式坐館,雖杜長卿說了要他在醫館裡行診,苗良方雖是激動,瞧著卻不乏忐忑。幾月未見,他鬍子留長了些,洗得乾乾淨淨,修剪成山羊鬚形狀。穿件闊袖寬大褐色麻衣,麻布束起髮髻,不見從前佝僂,多了幾分疏曠。



的確像位經驗豐富、性情分明的老大夫。



陸曈便笑了笑:“苗先生瞧著近來不錯。”



苗良方也跟著笑,有些感慨:“是挺好。”



當年被趕出醫官院,他多年不曾也不敢行醫,未曾想到有生之年還有為人施診的機會。西街街鄰不知他往事,他在杜長卿的醫館裡為人行診,有時候來瞧病的病人貧苦,他便不收診銀,杜長卿見了,也只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令人唏噓的是,多年以前他一心想通過春試進入翰林醫官院,偏偏在如今潦倒一無所有之時,方才得行祖上多年之教誨——



“不可過取重索,但當聽其所酬。如病家赤貧,一毫不取,尤見其仁且廉也。”



世事弄人。



收回思緒,苗良方看向陸曈,神色有些擔憂:“小陸你呢……進了醫官院後,可有被人為難?”



平人醫工初進醫官院,會受到什麼樣的區別待遇,苗良方比誰都清楚。當年的他亦有不平之心,何況陸曈這樣年輕嬌弱的姑娘。



“沒有。”陸曈搖頭,“醫官院一切順遂,並無她事發生。”沉默了一下她才繼續說道:“只是答應苗先生的事,現下還無法兌現,初入醫官院,行事不好冒險。”



她說的是對付崔岷一事。



聞言,苗良方連連擺手,急道:“我就是想同你說,你一個姑娘家做此事太過危險,當初之事、《苗氏良方》……都不強求了。”



或許人安逸日子過得好了,便會感謝上天垂憐,對於“仇恨”與“不甘”也會沖淡許多。如今在仁心醫館尋到安定,對於往事也釋懷幾分。他想,崔岷雖然奪走《苗氏良方》改成《崔氏藥理》,可說到底,那藥方傳給天下醫者,也是造福百姓。



此恩通天地,便不必計較芳垂萬世的那個人究竟是誰。



而陸曈,也不必為他一己之私斷送大好前程。



陸曈默然。



過了一會兒,她才慢慢開口:“答應先生一事,我一定會做到,這是當初你我做好交易的條件。”



“小陸……”



“其實我今日回來,還有一事想請教苗先生。”陸曈打斷他的話。



苗良方一愣:“何事?”



整個西街陷入沉沉夜色,風從更高處刮來,把梅樹上掛著的紅紗燈籠吹得搖搖晃晃,拉扯著地上凌亂的樹影。



陸曈收回視線。



她道:“苗先生當年在醫官院做院使多年,醫官院醫庫中各官戶記錄在冊的醫案應當都已看過。”



“我想問苗先生,當今太師戚清府上嫡出公子戚玉臺……”



“過去曾有視誤妄見、知覺錯亂之症嗎?”



苗良方怔住。



四周闃然無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