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山遊俠 作品

第44章 擴廓




那咆哮的大風,是靖北的鐵騎;



那黯淡的雲翳,是蔽日的箭雨。



回首過往,擴廓眼眶泛紅,胸口不可抑制地一澀,面部肌肉緊繃,心中頓覺無限悵惘:



十一歲,部族狩獵,他一人一刀,劈死一頭白狼,從此聲名鵲起。



十二歲,隨父出征,攻伐朵顏三部,立下戰功。



十五歲,臥虎關一役,皮室軍潰敗,他率部殿後,保全兩萬殘兵。



十七歲,率三萬蠻騎,深入西部戈壁,屠盡白戎部族,誅白戎五王。



二十歲,左谷蠡王病卒,其子闊端擁兵反叛,企圖圍攻王庭,威逼步真下野;關鍵時刻,又是他親率七千“曳落河”,長途奔襲,馳援王庭,一戰搗毀叛軍主力,殺闊端,夷其爪牙。



二十二歲,奉柔然王庭之命,率領國阿輦斡魯朵,大舉西攻,攻陷契胡八部,部中王族盡數斬首,婦孺擄掠一空。



二十五歲,其父脫脫去世,繼任北院大王,入王庭述職。



二十六歲,加封太師,總領漠北諸部,設王帳於斡難河。



隨著寬闊河水滾滾東去,擴廓投往南方的目光,由凝重轉變為沉緩;驟起的大風,帶走了草原第一名將的深沉凝思,濃濃的陰翳,遮掩住了那雙噙滿思鄉之淚的眼瞳。昔年巫卒王子,今日柔然太師,王庭之存亡,系在一人之身,或許正應了中原典籍裡的兩句詩詞:



——“休言萬事轉頭空。未轉頭時皆夢。”



想到這裡,擴廓緩緩收回眼神,罩在狼皮大裘裡的雙手,負在身後,默默地眺望向不遠處的燕然山,滿頭髡髮不繫,耳下綴以大金環,在風中撲撲作響。



也許,在王庭權貴眼中,他這個年輕的柔然太師,是當之無愧的草原第一名將,是數百萬草原牧民與柔然鐵騎倚若支柱的“定海神針”;然而,只有擴廓自己清楚,只要那個男人存在一日,他的赫赫威名,就只能侷限於這片草原,卻始終無法延伸至廣袤的中原。與蕭長耀一樣,那一襲飄然的白衣,那人峻秀的風骨,永遠是擴廓心中一道揮之不去的陰霾。



八年前的臥虎關,三年前的沈兒峪,還有一年前的弓盧水,成為了紮在這位北地奇男子心頭之上的三根芒刺,讓他留下了畢生的恥辱;即使這麼多年過去了,在他的腦海深處,依舊無法忘卻那個震爍寰宇的名號,——“蕭長陵”。



是他,當年在臥虎關外,一把燎天烈焰,焚盡了皮室軍最後的精銳。



是他,提兵二十萬,長驅突襲,奪走了脫脫父子賴以生存的野馬川,迫使他們退入漠北,從此元氣大傷。



又是他,沈兒峪一役,率軍轉戰千里,分兵三路包抄,奇襲敵後,令擴廓潰退塞外,從而盡取河朔平原。



還是他,弓盧水之戰,率三千虎豹騎,定奇策,行妙計,輕兵涉水,一舉擊潰擴廓前鋒,乘勢大破柔然主力,肅清殘敵,致使擴廓再度敗北。



他們兩個,一個是靖北之王,一個是柔然太師,一個威震中原,一個叱吒草原,俱是驚才絕豔,俱是不世之雄。



未來的天下,必是一片浴血修羅,屬於當世最強悍的兩位梟雄。



忽然,靜寂的斡難河畔,傳來一聲清晰的馬嘶。擴廓雖有些詫異,但還是平靜地舉目望去:



暮色漸盛,天地間視線愈黯,一輪畸形的殘日,灑在寬闊的河水之上,彷彿塗抹上了一層暗紅色的染料;卻見,在不遠處的某地,一位妙齡女子,騎著一匹高駿的大青馬,四蹄生風,蹚過一灣淺水灘,捲起大片水花,他的長髮隨風飄拂,馬兒的鬃毛,在夕陽映照下閃爍著金色的光芒。



仔細觀之,馬上的女子,一身精幹的獵裝,頭戴一頂白鹿皮獸帽,眉若遠山,眸子清亮。這樣的容貌與風姿,雖不似中原女子那般風情萬種,卻凝聚了草原兒女獨有的勃勃英氣,頗有幾分章獻皇后少女時期的風采。



“太師,是王妃!”一名柔然士兵,認出了那女子的身份。



來人不是別人,正是擴廓的王妃,繼往絕可汗耶律步真之女,莫啜可汗耶律社爾之妹,王庭持書冊封的“義成公主”——耶律玉落。



遠遠望去,玉落公主騎馬的英姿,宛若一位優雅的騎士,她的姿態自信從容,彷彿與大青馬融為一體。



又是一聲馬嘶,耶律玉落嫻熟地翻身下馬。



只見,耶律玉落一雙晶瑩的眼睛裡,盪漾著女人的嫵媚與柔情,其中還帶有柔然女人天生的野性。即使是擴廓這樣的草原英雄,當看到這麼一雙風韻萬千的眼眸時,也會被迷得神魂顛倒,如痴如醉。



“原來你在這裡,我說在王帳那邊怎麼找不到你呢。”耶律玉落笑語吟吟地迎面走來。



“王帳裡太悶了,我隨便出來走走。”擴廓微笑著說道。



隨即,擴廓揚首,凌厲的目光,掃向身後一眾親衛。



“你們都先下去,本王要和王妃單獨聊聊。”



“是。”親衛們心領神會,紛紛撤至數十步開外。



待親衛悉數退去,擴廓那雙有力的臂膀,一把將妻子攬入懷中,耶律玉落安靜地依偎在丈夫寬闊的懷抱裡,閉目享受著這難得的溫暖。愛的火焰,將他們帶入玫瑰色的夢幻之中;情的駿馬,載著他們馳騁在愛的草原。



站在波光粼粼的河畔,擴廓摟著玉落,靜靜地注視著眼前的斡難河,眉頭緊皺;河面反射的夕陽餘暉,灑在他的臉上,彷彿為他的臉龐塗抹上了一層鎏金。



也許是注意到丈夫若有所思,耶律玉落轉過臉頰,微貼在擴廓的胸前,輕聲喚著丈夫的乳名。



“巫卒,你怎麼了?”



“沒什麼……”



擴廓望著妻子,發現懷中的女人笑靨生輝,如雲興霞蔚,更顯秀美嬌豔,不禁微微一笑。



“我是在想啊……,你都嫁給我十年了,也給我生了三個孩子,可在我眼中,你還是當年的那個小姑娘。看來,先大汗說得對啊,偉大的長生天,終究沒有在你的臉上留下印跡。”



一聽這話,耶律玉落雙頰緋紅,烏黑的眸子,滴溜溜地白了擴廓一眼。



“瞧你!怎麼現在也學會了中原人的那一套,油嘴滑舌。”



夫妻二人相視而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