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elal 作品

第 111 章 番外 金風玉露一相逢(3)

沈訣的手握緊。

畸長尖銳的指節前端陷入到男人的心臟裡。

宗凜發出一聲悶哼。

他本是半跪著要為沈訣眼睛吹去沙子的姿勢,面對沈訣猝不及防的攻擊,第一反應並不是躲避,而是右手迅疾抬起,掐住了這妖魔的後頸。

“你是什麼時候恢復記憶的?”宗凜沉聲問。

夢魘開啟半個月,他一直在觀察著沈訣,卻並沒有發現對方出現過什麼大的變化。

這大概是因為少年總是很安靜——總是一個人安靜待在病房裡,有人來探望的時候還像個活物,沒有人探望就靜坐著發呆,比起人,倒更像是雕塑家手中線條優美的雕像,或者櫥窗裡擺放著的漂亮玩偶。

沈訣:“你猜?”

大概是因為脖頸被捏著,沈訣說話有些困難,幾乎是從喉嚨裡溢出來嘲諷的氣音。

他的頭被迫仰起,黑漆漆的眼眸望著碧藍天空,看著遠處的高樓、飛鳥。這個感官中近乎真實的世界。

在這個夢魘的世界之中,他被宗凜強制“設定”為了一個普通人。記憶的復甦讓他恢復了些許能力,但並不多。

畢竟對方才是這個夢魘世界的主導者。

他知道宗凜一直在借醫生的身份監視著他,只不過出於這個夢魘製造得還算合他心意,他樂意與對方玩這個遊戲。

現在,遊戲結束了。

宗凜不再說話。

少年脆弱的脖頸就被握在掌心。而他的心臟也被對方緊握著。

他們的姿勢如此親密,已經遠超醫生與病人之間的距離。

心臟被捏碎的聲音和頸骨被折斷的聲音幾乎同時響起。

少年的身體軟軟歪倒在高大男人的懷中。

男人心臟湧出的鮮血染紅了草坪。

整個世界開始劇烈搖晃、崩解。

沈訣的意識從少年的軀殼中強制脫出的時候,忽然回頭看了醫院一眼。

這個時間,他想,老人和沈芃應該還在武館。小雅和沈阿姨平常來探望的時間大多是週末,而今天是週三。

他們不會看見他的離開。

所以,也無需告別。

眼前的場景徹底崩塌,變成一片漆黑空間。

沈訣的靈魂正被密密麻麻的蒼白鎖鏈捆縛在空間的最中心,一個白骨製成的巨大十字架上。

每一根鎖鏈上都燃燒著炙熱的火焰,糾纏著灼燒進他的靈魂裡,想要將他的意識徹底碾碎、磨滅。

宗凜此時就站在他面前,身形比最開始時候已透明瞭一些。

男人身上生命的火光正在消逝,更準確一點說,正在以同歸於盡的方式,要將他也一起燃燒成灰。

沈訣被鎖鏈捆縛,分明是一個囚徒,眼神卻依然顯得高高在上,滿是漠然。他看著宗凜,彷彿在問——“你還能堅持得了多久?”

宗凜與他對視。夢中安靜乖巧的,叫做“寶兒”的少年,與眼前乖

張邪戾的妖魔,彷彿分割成了完全不同的兩面,又在眼前重合為一體。

宗凜走上前,捏住了這妖魔的下巴,額頭與對方相碰出脆響。

精神觸鬚狂暴且不計代價地入侵到對方意識領域之中。他緋紅如血的瞳孔裡同樣有著不死不休的狠絕與瘋狂。

“到你死為止。”他說。

……

白鴿飛過王國的天空,陽光覆蓋著整片大地。

教廷審判所外聚集滿了喧囂的人群。

審判庭中央,一個黑色長髮青年站在那裡,雙手被束縛在身後。

他的旁邊站著十幾個渾身戒備的神殿騎士。

人群竊竊私語。

“聽說這一次審判庭抓回來的是一位藏身在我們國度的魔王候選人。”

“魔王候選人?”有民眾發出震驚的“嘶”聲,“它是什麼魔物?亡靈?鬼魂?還是巫妖?為什麼可以藏匿魔氣不被神殿的祭司發現?”

“聽說只是一個魅魔和人類的混血種,依靠著施展魅惑人心的法術,矇蔽了當地祭司和騎士們的眼睛。”

這時候,一個穿著神殿審判官黑色制服的男人來到了審判所外。男人身後還跟隨著隨庭記錄員和幾位審判庭騎士。

喧囂的人群霎時一靜,隨即紛紛為男人讓出一條通道來。

男人大步通過人群,走進審判庭中,只留給民眾一個高大挺拔的背影。

等到男人的背影離遠,人群的聲音這才重新響起。

“是審判長大人哎。”

“審判長大人來了。”

“這次的罪人居然驚動了審判長大人?”

“畢竟是一位魔王候選人,雖然隱姓埋名,名聲不像其他幾位那麼窮兇極惡,暗地裡幹過的壞事也肯定不少。”一位民眾道。

旁邊的民眾插嘴道:“恐怕不是它故意想隱姓埋名,只是因為實力太弱,為了逃避其他候選人的追殺才不得不躲在人類城邦裡的吧。畢竟只是低階魅魔和人類的混血種,在魔物裡面肯定不怎麼受待見,想要統領魔族軍團就更不可能了……跟其他那幾位血統純正的候選人相比差遠了,能活到現在,。”

另一個民眾道:“不過魅魔的話,雖然實力弱,偽裝人類和施展幻術的本領應該不低吧,是誰把它抓出來的?”

“聽說是審判長東巡的時候發現了這個隱藏在教堂裡的魔物。它用幻術矇騙了老祭司的雙眼,不但讓老祭司將他收作了養子,以一身汙穢血統待在了教堂裡,甚至還接任了老祭司的神職,成為小鎮上的新一任祭司,也不知道這些年來,禍害了小鎮上多少信徒的純潔信仰……”

這時候,審判庭裡傳來助手騎士的冷喝。

“肅靜!”

審判開始了。

擁有著白髮長髮的審判長注視著眼前的魔王候選人。

眼前的青年,長著一張在魅魔裡也算過分出眾的面容,還擁有著一雙魅惑妖冶的紫羅蘭色眼眸。

審判長想起

自己剛到那個東邊小鎮(),他第一次見到這個混血種青年的時候?()?[(),對方坐在教堂的長椅上,黑髮垂腰,穿著一身縫補過的破舊祭司袍,正雙手合十閉目祈禱。

晨光從窗外照射進來,打在青年白皙的臉頰上,讓他看起來像個靜謐的天使。

如果不是隨後他發現對方在偷偷攝取前來的信徒身上的生命力,還將侵蝕的魔氣注入信徒體內,恐怕也發現不了對方竟是個隱藏極深的混血魔物。

“對於在人類疆域所發現的魔物,本所規則一向為當場格殺。但鑑於其擁有一半人類血統,故將其帶回神殿進行審判。”

審判長開口,聲音威嚴而冷。他右手執著長槍,左手拿著審判案卷,道:

“此獠隱瞞身份躲藏於小鎮教堂,妄領神職,褻瀆神靈。此為罪之一。”

審判長一條條細數妖魔的罪狀。

“此獠奪取信徒生命力,又以魔氣施加汙染,奪其性命,使其化為魔物,此為罪之二。”

“她本來也活不久。”魅魔忽然開口道,“與其痛苦地在疫病中死去,不如讓我賜她以一副不懼疾病侵擾的身體。本來,她的母親天天帶她來教堂祈禱,所求不也是這個嗎?我不過只是實現她們的願望而已。”

魅魔抬起紫羅蘭色的眼眸,唇角彷彿有些冰冷的嘲諷,道。

“審判長大人,我難道做錯了什麼嗎?還是隻錯在我的血統,與你們人類不同。”

它的發言引起了圍觀民眾們的憤怒。

“這還沒有做錯?把一個無辜的孩子活生生變成吃人的怪物,還理直氣壯說自己沒有錯?”

“果然魔物就是魔物!不知悔改!一點同理心都沒有!”

“死刑!必須處以死刑!這樣的魔物留在世界上只會是禍害!”

審判長抿了抿唇。

魅魔紫色的眼眸與他對視。並不像他以前審判過的那些混入人間吸□□氣的魅魔,面對審判者的時候,常常會以色-誘與媚術以圖逃脫懲罰,與他對視的這雙眼睛裡,不含一絲嫵媚與示弱。

——眼前這魔物,確確實實覺得自己沒有做錯。

“……枉顧他人意願,強行抹滅他人意志,事發後仍矢口否認,不思悔改,此為罪之三。”審判長道。

“綜上,”他的話語停頓了一下,“判處剜骨禁魔之刑,關入罪之塔頂層,終生□□。”

不是死刑。

周圍的騎士和憤怒的民眾們都愣了一下,這出乎了他們預料。

然而面對著審判長多年以來積累的威嚴與聲望,在場沒有人敢出聲反對。

騎士們很快拿來一條秘銀鎖鏈和一副秘銀鐐銬。

剜骨禁魔之刑,是將刻有禁魔封印的鎖鏈貫穿罪人的肩胛骨,將其力量封印的刑罰。

禁錮的時間一長,鎖鏈就會與罪人本身的骨頭慢慢長到一起,之後再也無法掙脫。

施加刑罰的是審判長本人。他擁有著大陸上最為鋒利的審判之槍,能夠刺破所有魔物的防

()御。

魅魔被審判庭騎士們按在了刑椅上。

審判長舉起蒼白的骨槍。

只是,他在即將洞穿魅魔肩胛的時候,卻猶豫了一下。

他看著眼前沉默著的魅魔的臉,卻忽然想起當時偽裝成祭司的對方將手放在小女孩頭上為她祈禱的時候,靜默溫柔的面容。

就彷彿一個真的悲天憫人的祭司。

直到小女孩異化成魔物,婦人不敢置信地驚叫,他闖入攻擊阻攔的時候,魅魔臉上最先露出來的表情,竟是不解。

倘若對方真的是故意作亂,為什麼會露出那樣無辜的表情?

審判長不明白。

蒼白的長槍貫穿魅魔的身體。旁邊騎士們立刻將刻滿封印的秘銀鎖鏈從前面穿了過去,又從背後扯出來,之後鎖鏈兩端被裝上鐐銬,扣在了魅魔的手腕上加以固定。

除了一開始出聲反駁,魅魔始終一聲不吭,也沒有任何反抗,臉上的表情很是漠然。

只是在被長槍貫穿的時候,它稍稍偏過頭看了觀審席一眼。

那裡坐著一位婦人。

——她是老祭司的女兒,小女孩的母親。那位年邁的祭司,大概是因為年事已高,今天並沒有來觀審。

在審判長操控下,刑罰以極快的速度結束了。

魅魔是混血種,半個人類,流出的血液並不是魔物純然的黑色,裡面夾雜著鮮紅,將身上破舊的祭祀袍浸染。

失血讓它臉色蒼白。

審判庭騎士們要拉著它前面的鎖鏈把它扯起來,卻被審判長抬手阻止。

審判長道:“還能站起來的話,就跟著我走。”

魅魔抬頭瞥了他一眼,慢慢站了起來,跟在他身後,只是身形有些虛弱踉蹌。

審判長走在前面,稍微放慢了步伐。

面對民眾們看向異類的、憤怒仇恨的視線,有些甚至手裡已經舉起了爛菜葉和雞蛋,卻又因為審判長的存在而不得不緘默守禮,魅魔忽然有些想笑,於是勾了勾唇角。

正午,陽光刺眼,風揚起塵沙。審判長帶著他的囚徒穿過人群,走過王國的街道。

熙攘的人聲慢慢被他們拋在了後面。

罪之塔位於國都的西側,是一座石制的高塔,專門用以關押王國的罪人。

越是高層關押的罪犯危險程度就越高。

而今天,最頂層的囚牢裡住進了一位魔王候選人。

魅魔跟隨著審判長走進牢房,看向裡面的陳設。

實在是……簡陋。

頂層的房間還算空曠,卻只在角落裡放著一張只夠一人平躺的石床,上面擺著一個破舊枕頭,還有一張髒兮兮已看不出本來顏色的薄毯。

除此之外,別無他物。

灰色的石牆上雕刻了層層疊疊的魔法禁制,唯有床邊開了一扇十分狹小的拱形窗戶用來通風,光線甚至不足以將整個房間照亮。

審判長道:“這是你以後的房間。”

他聲音頓了頓,又道:“既然已來到這裡,就不必再想著逃跑。罪之塔的周圍都是禁空禁制,你身上還戴著禁魔鎖鏈,無論如何,都不可能逃脫這裡。假如被發現逃跑,罪上加罪,到時候就不只是被關押那樣簡單了……”

他的話還沒有說完,卻發現魅魔已經走進去在床邊坐下了。

它的後背被禁魔鎖鏈穿透,與反剪身後的手腕上的鐐銬連接,行動不便,只能用肩膀靠著床頭,長髮披散著,看向石窗外的白雲和藍天。

一副懶得跟他說話的樣子。

審判長:“……”

他皺起眉。魅魔此時的姿勢固然不會磕碰背後的鎖鏈,卻明顯擠壓到了右邊肩膀上的傷,祭祀袍上血跡洇散得更開了,而魅魔本人卻似乎對此無知無覺。

是因為太痛失去了知覺,還是因為它本身就不在乎這點痛楚?

審判長不知道。

他把人帶到了地方,本該轉身就走。至於囚徒的後續管理,自然有罪之塔的守衛負責。

只是……審判長看著那抹血跡,眉皺得更深。終究還是忍不住,抬步走了過去。

男人的陰影落到了身上。魅魔終於抬起眼睛看向審判長:“?”

審判長不愛說廢話,只是直接將手放在了魅魔的傷口上。白色的光亮從他的掌心湧出——這顯然是個小型的治癒魔法。

和專司治療的牧師當然無法相比,但讓傷口止血還是能夠做到的。

“哦?沒想到審判長大人還會治癒術。”魅魔道,語氣裡沒有絲毫感謝的意思。

審判長顯然也沒有尋求魅魔感謝的意圖,把手收回來,淡淡道:“只是每年魔法考核的基本技能。”

魅魔瞥他一眼,忽然道:“你身上已經被魔氣侵蝕得很嚴重了,這點力量,還是留著你自己壓制魔氣用比較好。”

審判長並沒有想到它能看出來,一時間有些驚訝。

是的,因為常年與魔物進行鬥爭,他的身體被魔氣入侵,已經十分嚴重,意識常在理智與瘋狂之間掙扎。

但就連身為傳奇法師的教皇也沒有看出他的問題,眼前這魅魔又是怎麼看出來的?

他在抓捕這魅魔的時候,對方的實力只是一名高階法師,這實力在魅魔中雖然已經算是相當不錯——大概率還依靠了它那一半人類血統中的魔法天賦才得以達成,但對於教廷頂尖的法師騎士而言,卻還遠遠不能稱得上是對手。

對於魅魔的實力而言,它不該有這樣的眼力。

但對於一位魔王候選人來說——又似乎能夠解釋得通了。

魔王候選,是黑暗神殿的祭司通過預言挑選出來,具備資格成為統領魔族之王的魔物。

這些預言五花八門,魔王候選人最開始一共有一百多位,歷經多年激烈的廝殺之後,現在僅存七位。

除了魅魔之外,其他都已經是魔域裡赫赫有名的君主。

本來,審判長也是出於魅魔的身份考慮,才將它關押在罪之塔

的頂層。儘管他不清楚為何黑暗神殿的祭司為何會將一個天賦與實力盡皆不顯的魅魔列入魔王候選。

但現在看來,就算只基於魅魔本身,或許也有此必要。

魅魔仍在用那雙妖冶的紫眸漫不經心地看著他。

明明被鎖鏈牢牢捆縛著的是對方,審判長卻覺得自己好像望進一片神秘瑰麗的紫色漩渦之中,忍不住想要往更深處去探尋。

他退後了一步,強行從漩渦中脫出。

如果不是禁魔鎖鏈已經確確實實貫穿了魅魔的身體,他甚至懷疑對方是不是對他施展了什麼鬼魅的幻術。

或許魅魔本身就是魅惑的化身。

審判長想,他該離開了。

他沒有任何理由留在這裡。

只是,當審判長轉身的時候,忽然感覺到一陣頭暈目眩。

這熟悉的前兆讓他瞬間意識到——因為剛才動用了體內的治癒魔力,身體裡的魔氣侵蝕竟然提前發作了!

往常發作時間都是在深夜,為了不讓人發現,他往往會將自己關在神殿的地下室裡硬熬過去。

可是現在,他沒有時間趕回地下室。

審判長只能將囚牢的門猛地關上,緋紅的眼珠看向房間裡面唯一的活物。

“……待會無論發生什麼,別靠近我。”他說,太陽穴青筋浮現,冷峻的臉表情因強忍失控而有些扭曲。

他後退了幾步,不顧灰塵與骯髒,靠坐在距離魅魔最遠的角落裡,抬手覆住了自己的眼睛。

魅魔只是淡淡瞥他一眼,又繼續轉過頭看窗外的天空。

兩個人都不說話,房間裡變得極其安靜。

但是安靜只持續了片刻,角落裡就傳來了男人的嘶吼。很快,嘶吼漸漸變成近似野獸般的咆哮,伴隨著指甲與地面大力抓撓的聲音,腦袋與牆壁的劇烈碰撞聲。

等魅魔終於看膩了窗外的風景把頭轉回來,就看到角落裡的白髮男人還在嘶吼掙扎。

那身屬於審判官的黑色制服已經凌亂得不成樣子,長長的白髮沾了灰塵和血跡,看起來倒是比他這個囚徒還要狼狽了。

只不過魅魔絲毫沒有去幫助這人類的打算,甚至交疊起雙腿,有些百無聊賴地欣賞起男人此刻的痛苦模樣來。

如果不是行動不便,它大概還會走過去抬腿碾上那麼幾下——魅魔本人並不是一位吃了虧默默忍受的主,即便這一次審判與刑罰,是它故意領受的。

“為什麼非要掙扎呢?”

魅魔忽然道。

“放棄掙扎,成為魔物,對於審判長大人而言,難道是一件很難接受的事情嗎?”

“你有著強大的實力,成為魔物之後應該還能夠保持現在的記憶,還能夠獲得一副比人類強大百倍的軀殼。如此美妙的新生,你難道就不動心?”

它的聲音婉轉動聽,即使沒有施加魅術,也似乎有著讓人聽從的魔力。

但審判長現在顯然沒有辦法回答它的問題。

他的意識在理智與瘋狂之間徘徊,只能通過痛楚維持片刻的清醒。魅魔的聲音斷斷續續地傳進他的腦海,審判長在喉嚨裡擠出沙啞的聲音,“你,不,懂……”

“我不懂?那就算我不懂好了。”魅魔輕飄飄地說,並沒有冀望得到解答。它的視線掠過狼狽的審判長,又掠向窗外,喃喃自語,“可是,誰能教我懂呢?”

審判長重新恢復清醒的時候,時間已接近第二天的凌晨了。

魅魔靠坐在床邊,閉著眼彷彿睡著了。那張髒兮兮的薄毯被它弄到了床底,頗有些眼不見為淨的意思。

審判長揉了揉眉心,站起身,準備離開。

在他打開牢門的時候,背後忽然傳來魅魔的聲音。

“等等。”

它根本就沒有睡。

審判長轉過身,“什麼事?”

魅魔說:“我餓了。”

審判長道:“我待會讓守衛給你送餐。”

“送餐?你要那些人類守衛給我送什麼餐?送他們自己麼?”魅魔掀開眼皮,瀲灩的紫光漫溢出來,“哦,那我還真要感謝審判長大人的慷慨大方。”

審判長的臉色變黑了。

他忽然想起來這些隱藏在人類領地的魅魔們平時究竟以什麼為食。

——人類的生命力、靈魂……但更多的是,精氣。

畢竟後者循環可利用,還不容易被發現。

罪之塔的守衛雖然也是王國頂尖的法師與騎士,但眼前這魅魔的誘惑力,他已然見識過了。即使魔力被鎖鏈束縛,幻術無從施展,但魅魔的存在本身,就是一個巨大的侵蝕源。

——所有和魅魔發生關係的人,都會受到魔氣的侵蝕,日漸異化成為魔物,甚至時間長了還會因此成癮,受到魅魔的驅使。

這也是這些實力不強的美豔魔物在這個世道能夠得以生存的原因。

當然,普通的魅魔對守衛們當然構不成什麼威脅,但眼前這個魔物,它不太簡單。

這是一位魔王候選人。

審判長捏了捏眉心,感覺太陽穴隱隱作痛,沉聲道:“你想怎麼樣?”

魅魔歪頭看著他警惕又糾結的表情,忽然忍不住笑了起來,笑得胸腔起伏,目光戲謔,彷彿看到什麼好玩的東西。

“審判長大人,你是不是忘了?我是個混血種。吃點人類的食物維持生計,倒也不是不可以。”

審判長:“……”

他確實忘了。

怪只怪眼前的混血魔物,比他見過任何一個魅魔都更危險,讓人完全無法放鬆警惕。

雖然魅魔只是開個玩笑,但是出於某種警惕,每日給魅魔送餐的人還是變成了審判長自己。

罪之塔的守衛們一開始對此表示十分驚異,尤其是第一次審判長把魅魔關進塔頂之後,居然待了一天一夜才下來,而且制服凌亂,滿臉倦容,實在令人不得不多想。

但在審判長冷冽的眼神與強大威壓之下,他們只能把疑惑鎖

死在嘴裡。

清晨。

魅魔感覺到熟悉的氣息(),一睜眼就看到了門邊杵著的審判長。

對方大步走進來?[((),將餐盤放在他床邊。

今天的餐點還是兩塊麵包,外加一小杯牛奶。

雖然人類的食物它從小就嘗不出什麼滋味,所以也從不挑食。

但在連續一個月的麵包牛奶之後,魅魔還是忍不住露出嫌棄的眼神。

“早餐是方形麵包,午餐也是方形麵包,晚餐還是方形麵包。您就不能換一種麵包嗎?”魅魔說,“我比較喜歡顏色鮮豔一點的,最好形狀也捏得好看一些。”

審判長:“我以為你會說換一種食物。比如肉類。”

“哦,那些東西,對我來說都是一樣的。肉還比較難嚼一點。麻煩。”魅魔說。

它俯身垂下頭,咬住了麵包的一角,一點一點吃了起來。

魅魔身上的傷口已經痊癒了,秘銀所制的細鏈彷彿一條項鍊懸在胸前,又從背後延伸出來,與它雙手鐐銬相接,隨著魅魔的動作晃盪出一些清脆的聲響。

審判長沉默地看著它把麵包解決,又咬著杯子邊沿把牛奶喝了一些。

底下還有一點牛奶倒不出來。為了不把杯子弄翻,它只能慢吞吞地舔。

審判長恍惚間彷彿看到了一隻懶洋洋的貓。

他忍不住道:“吃不完可以不吃。”

“我沒有浪費食物的習慣。”魅魔說。

它吃飽喝足才直起身,舔了舔沾了牛奶漬的唇,隨後臉又朝著窗臺去了。

審判長端起托盤,右手伸進制服口袋裡,裡面有一把鑰匙。

魅魔嵌在骨頭裡的禁制是取不下來的,但雙手的鐐銬可以解開。

下次,如果魅魔錶現得依然乖巧的話,就暫時幫它解開吧。

審判長想。

審判長離開之後,房間恢復了安靜。

魅魔看著窗外。

石塔很高,外面雲海茫茫,浸染著金色晨光。風景還算美麗。

忽然有一隻蝙蝠從白雲間飛來。

罪之塔周圍佈滿禁空禁制,這隻蝙蝠也不知道是怎麼穿過禁制到達這裡的。

它飛到窗臺上,竟口吐人言。

“陛下!陛下!”

蝙蝠道:“您打算在這裡待到什麼時候?您在魔域那幾個臣屬快要造反了!要造反了!”

魅魔道:“我說了,不要再來找我。”

“可您是我們的魔王陛下啊!”蝙蝠著急了,它看著房間簡陋的擺設,還有自家魔王陛下身上扣著的鎖鏈,簡直氣不打一處來。

這些愚蠢的、狂妄的、不知天高地厚的人類,居然敢把它們的魔王陛下關在這麼一座不像樣的塔裡!還給陛下戴上了禁魔枷鎖!僭越!簡直太僭越了!它回去就要發動血族軍團進攻,把陛下從惡龍手裡救出來!

“我似乎從來沒有答應過要成為你們的陛下。”魅魔淡淡道。

()蝙蝠道:“可是、可是,三年前,大祭司耗盡生命用大預言術推算出的人,就是您啊!您是我們魔族命定的魔王!雖然為了保護您的安全,這消息我們還沒有對外公佈,只是把您暫時列為魔王候選,但只要您肯回去魔域,神殿立刻就可以讓您登基為王!”()

你的提議很有誘惑力,但我還是想待在這裡。魅魔說。

▊本作者Chelal提醒您最全的《路人他竟是滅世boss》盡在[],域名[(()

蝙蝠急道:“三年前我們找到您,您說您還是想要待在那座偏僻的小鎮教堂裡,等那位老祭司過世後再走,我們尊重您的意願。可是現在,那些人類把您困在這麼一個地方,擊碎您的骨頭還讓您流血,您難道就不憤怒嗎?”

“我也殺了他們的人。”魅魔說。

蝙蝠尖叫起來,“殺人?不!您那怎麼能算是殺人?您將至高無上的黑暗源泉分給這些低賤的人類,分明是賜予他們新生!”

對於蝙蝠的尖叫聲,魅魔皺起眉。

“你有點吵。”

它的語氣還是輕飄飄的。蝙蝠抖了抖,想要噤聲,卻已經來不及了。

一截鬼魅的陰影從地上揚了起來,把蝙蝠整個捲起,然後遠遠扔了出去。

世界恢復了清淨。

……

中午。

當審判長再度端著餐盤來到高塔,發現魅魔還是老樣子,一個人坐在床邊發呆。

審判長走進去把餐盤放下,從衣服裡拿出了鑰匙,道:“身體側過去一點。”

魅魔側了側身。

審判長俯身過去,把魅魔手上的鐐銬連接的地方用鑰匙解開了。

魅魔轉過頭。雖然鐐銬還扣在手腕上,但雙手沒有再被反綁在背後,讓它能夠活動的範圍大了許多。

至少能自己拿起餐盤進食了。

“按照人類的禮節,我是不是應該說聲多謝?”魅魔道。

審判長撇過頭,道:“不必。只是讓你能快點用餐。我的空閒時間不多。”

魅魔端起餐盤,發現這次的麵包換了新花樣。

黑色的是生可可麵包?粉色的是……嗯,草莓?哦,還有橙子麵包。

它用鼻尖在幾塊麵包上輕嗅了一下,然後一如往常般低頭去咬。

審判長皺眉:“為什麼不用手。”明明都給它把鐐銬解開了。

“很髒啊。”魅魔說。

審判長目光轉移到魅魔託著餐盤的手,修長白皙,十分漂亮,看上去完全不髒——如果忽略已經一個月沒洗的話。

他目光轉動,又看到被魅魔給踢進床底的那條髒毯子,好像明白了什麼。

這混血魅魔,居然是個潔癖。

審判長忽然想起來,其實罪之塔內部是有專為囚徒們設計的浴室的,每隔三日,囚徒們會由守衛帶過去進行一次統一的例行清洗。

只是他告誡過塔中的守衛們,除了每日巡邏,沒有特殊情況,不要進入頂層魅魔的房間,與之有任何交流。

大概也因此,魅魔的清洗工作,也被守衛們擱置了。

()而審判長本人,除了給魅魔送一日三餐,也完全忽略了這點。

——這當然也有魅魔自己的原因。審判長有些不自在地想。

一個月沒有清洗,這魅魔看起來竟然還是很乾淨。除了那件破舊祭司袍上沾染的血液已經乾涸發黑之外。

“吃完午餐跟我去清洗。()”審判長說。

他把魅魔帶去了浴室。

並不是例行清洗日,浴室裡面沒有人。

空蕩蕩的大浴室,旁邊幾個手持的大噴頭。為了集中管理,平時守衛們大概就是把一群囚徒脫光了聚在一起,然後開啟強力噴頭給刷上一遍。

沒什麼人權。但罪之塔裡的囚徒全部窮兇極惡,大概也不需要什麼人權。

審判長的目光從大噴頭落在魅魔有些瘦削的身形上,皺了皺眉。

出來。()”終究,他還是道。

沒能立刻洗上澡,魅魔還覺得有些遺憾。它確實覺得髒了——雖然潔癖如它,每天晚上會用水系魔法自己洗上一遍,但這麼洗並不痛快,身上髒掉的衣服也換不了。

“我想洗澡。有浴缸最好,沒有也無所謂。”魅魔說,“最好能換身衣服。”

對此,審判長評價道:“要求太多。”

“這裡其實也還可以。”魅魔回頭看了一眼集體浴室,道。

審判長面無表情:“只有你一個人,太浪費水。”

他把魅魔帶到了守衛們值夜使用的休息室。休息室有獨立的浴室,裡面有浴缸。

他把浴缸放滿了水,一轉身,發現魅魔居然已經在脫袍子了——鎖鏈連著它的衣服和骨頭,正常脫是脫不下來的,因此魅魔直接用手去撕。

審判長警惕起來,迅速退後幾步,一直退到浴室外——門沒關,也不能關。

按照罪之塔關押犯人的規則,犯人在離開囚牢後,就絕不能離開守衛的視線。

以他現在的角度,可以看到魅魔的背影。

氤氳的霧氣中,對方烏黑的長髮搖曳,露出一截雪白細窄的腰,還有一雙難以忽視的、修長筆直的腿。

審判長繼續後退,直到後背撞到了休息室的牆,才驚覺後面已經沒有路了。

然後他就收穫了魅魔扔出來的……破布。

好好一件長袍,被撕成十幾條碎布也是不容易。

審判長覺得它是故意的,存心是想要換一身新衣服。

出於對魅魔本身和罪之塔其他人的安全考慮,他絕不可能讓洗完澡的魅魔裸著出去。

於是只能從儲物戒裡取出一套自己穿過的法師長袍。

浴室裡霧氣更大了,水聲流淌,但以審判長遠超常人的視力,穿過霧氣看清楚裡面的景象不是難事。

但他寧願自己看不見。這樣就不會被魅魔的表象所迷惑,產生任何不該有的動搖。

洗完澡的魅魔看起來膚色瑩潤了許多,他換了審判長遞過來的衣服。

相比於他自己的身形,這袍子

()顯然有些寬鬆了,讓他顯得更加瘦削。()

他的頭髮還溼漉漉滴著水,秘銀鎖鏈被藏到了衣服裡,讓他看起來就像是一位年輕瘦弱的法師,很需要被騎士保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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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魅魔並不是法師。他也不是騎士。

對方是魔物,是囚徒。

而他是它的審判者、行刑人。

審判長把魅魔重新帶回到頂層的囚室。

“我可以問您一個問題嗎?”當審判長要離開的時候,魅魔忽然道。

審判長:“說。”

魅魔道:“當初審判的時候,您說我枉顧他人意願,強行抹滅他人意志,事發後仍然矢口否認,不知悔改,此為我……罪之三。”

審判長沉默了一下,道:“是。”

“可我並沒有打算抹滅她的意志,”魅魔道,“只是,比起莫須有的所謂‘意志’,難道不是活著,才更加重要麼?”

魅魔抬頭向他詢問。

審判長看著魅魔紫色的眼睛。那雙眼睛深濃妖冶,美麗驚人,卻也空空蕩蕩。

“活著當然重要,”審判長道,“但作為‘自我’而活著,卻更加重要。一個人如果喪失了自我意志,她還會是原本的人嗎?”

魅魔道:“怎麼不是?軀殼、靈魂,都還是同一個人,只不過形態發生了一點小小的改變而已。”

審判長本來並不想和魅魔多言。剛才帶對方去沐浴已經花費了不少時間。審判庭的工作繁忙,他實在沒有多少時間能耗在這裡。

何況魔物的思維與人類截然不同,它們殘忍、好殺,沒有同理心,總是被憤怒和怨恨所充斥。和它們講道理,一般是講不通的。

只是,他看著魅魔明明好奇的表情,卻仍顯空蕩的眼睛,忽然很想問一問這魔物。

審判長道:“你擁有過‘自我’嗎?”

魅魔眨了眨眼,“自我?”

審判長:“……你對自己的認知,對整個世界的認知,你想要成為一個怎樣的存在,以什麼樣的方式去活著。”

“我以前沒想過這些。”魅魔說,“我是個混血,很小的時候就知道自己和別人不同,為此費盡心思偽裝。活著對我來說,就只是活著而已。”

它沉思了一下。

“不過,如果可以的話,我倒是還挺想知道,像個人類一樣活著,究竟是什麼感覺。”

“審判長大人,您能教教我嗎?”

教一個魅魔如何去當一個人類?

這未免有些過於荒謬。

審判長覺得魅魔只是在開玩笑,可是鬼使神差地,他竟答應了一聲,“……好。”

自此之後,他們之間的對話變多了起來。

大多時候是魅魔在問,他回答。

比如說——

“人類的父母養育子女,被稱之為愛。人類的伴侶互相結合,也被稱之為愛。這兩種愛有什麼不同?”

審判長揉了揉眉心,道:“當然不同。一種是血濃於水,

()人生下來就有的羈絆親情,而另一種……”

另一種,他自己也不曾有過。只是他曾遠遠看到過,強大的騎士為拯救自己的愛人而親赴險地,羸弱的法師為復活戰死的愛人不惜發動禁術。他們義無反顧,生死相依。

“另一種,是無根之水,是全然陌生的兩個人,因緣際會走到一起,相伴滋生的感情……大概。”審判長道。

魅魔笑了,“審判長大人也會有不清楚的事情麼?”

審判長拒絕繼續回答這個問題。

又比如——

“嗯,這本書上說,人類和魔物相比較,不會被低等的欲-望驅使,更能用理智去思考,剋制自己的欲-望,以作出合理的……抉擇?”

魅魔翻著書——這是它覺得太無聊,委託審判長隨便帶給它的幾本書籍。

當然,審判長帶來的也不會是什麼有趣的閒書,大多是各種法條拓本和生物辨別指南。

“所以審判長大人,也會有產生所謂‘低等的欲-望’的時候嗎?”魅魔問道。

審判長繃著臉看魅魔。

他分不清對方究竟是在故意嘲諷,還是在有意無意地在引誘。

出於對罪之塔規則的遵守,魅魔每三日的清洗工作被審判長一絲不苟地執行。

而魅魔本身大概確實具有魔性。很多時候,只要他還是個正常的成年男人,一些反應就實在不可避免。

審判長只能在把魅魔關回去之後,自己再去洗上一個冷水澡發洩,以圖清醒。

魅魔大概也是發現了,每次看著他關門匆匆離開時,表情都會有些似笑非笑的揶揄。

而這一次,魅魔在問完問題之後,又道:“如果有的話,您平時是如何緩解的呢?可以教教我嗎?”

教一個魅魔緩解欲-望?

審判長覺得一隻魅魔說出這話實在是有些欠教訓。

一隻成年魅魔,怎麼想都不會是個什麼都不懂的雛兒,更多可能只是想讓他卸下戒備,走進對方精心編織的陷阱裡面去。

審判長眉頭緊緊擰在一起,最終冷聲道:“想都別想。”

看著狼狽摔門離去的審判長,魅魔笑了一聲,隨即又皺起眉。

有一點它沒有說謊,它確實不太會處理……這種事情。

它是個混血種,體內流著一半魅魔的血。

成年之後,這部分血統覺醒,許多本能也隨之而來。只不過由於曾撞見過一些同類的荒唐行徑,覺得實在太髒,所以用魔力將本能強行壓制。

但是現在,它被關在這裡,天天只能進食人類的食物,得不到其他任何能量的補充。魔力躁動不安,身體氣血翻湧。

而審判長剛好又是一個氣息強大的人類。

——這是對魅魔這個族群而言,是最好的食物。

食物天天在眼前亂晃怎麼辦?

魅魔靠著牆壁,閉上眼睛,有些遲疑、不太熟練地嘗試著為自己解決問題。

許久,

它長長地嘆了一口氣。()

這感覺,它是第一次體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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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算是很好,但也不算太壞。

終歸是一次體驗。

……

審判長已經一週沒有過來了。

守衛們依然不敢上來。魅魔似乎成了一個被遺忘的囚徒。

雖然他本身就不喜歡吵鬧,也習慣一個人待著,但一段時間沒看到審判長,居然有些不習慣。

……大概是想念對方帶過來的那些五顏六色的麵包了吧。

魅魔想。

審判長沒有來的第十天,魅魔決定去看看審判長究竟在幹什麼。

它撕了一片書頁,折成一隻小鳥。

很快,活過來的小鳥搖搖晃晃從它手上升起,扇動翅膀飛過狹小的窗臺,掠過國都上空。

它最先去的地方是審判庭。

今天的審判庭依舊人聲鼎沸,甚至比起那天審判它的時候,人還要多上好幾倍。

小鳥落在審判庭外一棵視野不錯的大樹上,看向審判庭裡面——審判長果然在那兒。

只是,令它意外的是,今天的審判長站的並不是上方審判官的席位,而是審判庭中央——那應該是被審判的罪人所站的地方。

審判長雙手帶著鐐銬,蒼白的長髮凌亂披垂,手臂上有尖銳的骨甲滋生,刺破了黑色審判官的制服。

過於明顯的魔化跡象,讓民眾議論紛紛。

“審判長大人居然被魔氣感染了!他為什麼不將自己的情況公佈?非要等到情況嚴重到被人發現才送上審判庭?”

“聽說是審判長擅用職權,與那隻當初被他抓回來的魔物廝混成癮,現在已經是被魅魔操縱的傀儡了……不公佈情況,恐怕也是想要隱瞞他們之前的醜事。”

“怎麼會這樣……西邊魔族大軍一直在虎視眈眈,沒有審判長在,那些異族豈不是能夠放心發動戰爭,入侵咱們王國邊境?”

“真是造孽,造孽啊!”

“沒想到連審判長也扛不住魅魔的誘惑……”

“叛徒!人類的叛徒!”

魅魔在樹上旁觀,聽著人們議論,心想,它可從沒對審判長做什麼。

當初第一次見面的時候,它就已經發現審判長被魔氣侵蝕極深,並驚訝於對方居然還能著保持人類形態。

審判長能夠堅持到現在才開始魔化,已經遠遠超出它的意料。

一片議論聲中,審判開始了。

面對著昔日同僚羅列出的一條條罪行,審判長只是沉默不語。

他被判處剝奪審判官身份,並處死刑。

魅魔有些漠然地看了議論紛紛的民眾們一眼,轉身離開了這裡。

刑罰並未來得及執行。

因為西邊聽到消息的魔族軍團已經發動了進攻。

統領軍團的是一位魔王候選人,名叫威斯恩,本體是一頭能夠噴出地獄之火的魔龍。

魔族軍團一路肆虐過王國的

()大地,人類軍團艱難抵禦,步步撤退。

國都。

一個被厚布覆蓋著的籠子前,幾個軍官正緊張地交流著。

“真的要把它放出來嗎?”

“現在只有它有實力抵禦魔龍了……”

“可是它的意識不剩多少了,你們就不怕它反過來攻擊我們的人類軍團嗎?”

“畢竟是當初的審判長大人,應該不會對我們出手的……吧?”

天空中魔龍的咆哮越發近了,噴出的赤色火焰把天空染就猩紅。

魔族大軍壓境,喊聲震天。

有人下定了決心,拿著鑰匙顫抖地去解牢籠的鎖。

籠門被打開,一隻滿是骨甲的手從裡面伸了出來,抓在鋼鐵欄杆上。欄杆瞬間扭曲,把開門的人嚇了一跳。

高大的男人走了出來,猩紅眼瞳掃視過眼前一排人類,身後的骨翼陡然展開,以極速掠向天空。

他來到城牆之上,看到黑壓壓的魔族大軍,正向著國都不斷靠近。

與此同時靠近的,還有天空中鋪天蓋地的飛龍軍團。最前面的,赫然就是那一隻作為魔王候選,威名赫赫的黑色魔龍,威斯恩。

守軍們忽然間發出驚呼。

只見魔龍的頭上,竟然還站著一個修長的人影。

它穿著黑色法師長袍,長髮在身後飛舞,妖冶的紫眸審視著底下惶然的人類。

“它是誰?”

“魔龍向來心高氣傲,怎麼可能容忍有人站在它的頭上?”

“除非……它是魔王!是魔王!!!”

那張熟悉的面容讓審判長瞳孔緊縮。

他握緊了手中長槍,雙翼一扇,便往魔龍方向掠去。

魔龍咆哮著想要噴吐龍炎,被魔王抬手製止。

魔王看向審判長,露出一個微笑,道:“他們總算肯把你放出來了,審判長大人。”

審判長:“……是你。”

眼前不是魅魔又是誰?

魔王點了點頭,道:“我猜你在這裡留著應該也沒什麼意思了。不如跟我走?”

魔王朝他伸出手。

那是一隻修長的、漂亮的手。秘銀鐐銬還掛在它的手腕上面,就像是一個精美的手環裝飾。可怖的魔力在它周身洶湧流動——

擁有著這樣的魔力,那條禁魔鎖鏈,從一開始,對它來說就是無效的。

審判長道:“……為什麼?”

為什麼當初要隱藏力量被他抓回來,接受刑罰,被囚禁高塔?

為什麼表現得好像對人類的世界懵懂無知,充滿好奇,卻又忽然間發動戰爭,讓大地生靈塗炭,血流遍野?

“你問我為什麼。”

魔王沉吟了一下。

他被老祭司收養長大。老祭司對它有恩,它卻殺害了對方的孫女——儘管它並不認為那是“殺害”,但傷害已經造成。他們說它有罪,所以它需要贖罪。

於是它自縛魔力,

任由人類抓住。那條禁魔鎖鏈直到現在還嵌在它骨頭裡,沒有被它取出來。

它被審判長關押在高塔。按理說,他們應該是敵人。但是,當它在審判庭外聽到民眾對男人那些與事實偏差甚遠的議論的時候,忽然就覺得,不太痛快。

它不想聽到那些議論,於是要他們閉嘴。

就是這麼簡單。

沒什麼特別理由。

全憑自己的喜好和欲-望做事。

畢竟他是個魔物,不是嗎?

審判長將長槍舉起,指向魔王。

魔王依然微笑道:“你要對我動手?好吧,當初小鎮上我沒盡全力,今天正好陪審判長大人好好玩一玩。”

魔王背後陰影湧動,凝結的黑暗如同長鞭向審判長揮擊過去。

審判長雙翼急扇,竟然不做防禦,任由魔王的長鞭打在身上,手握著長槍就向魔王刺去!

他身上殺氣凜然刺骨,讓魔王臉上的笑容收斂了一些,紫眸變得有些冷。

下一秒,它直接抬手握住了審判長的長槍。

雖然魔力深不可測,但作為法師,魅魔的身體並不算堅韌,當初就能被審判長直接刺穿,如今,漆黑夾雜著鮮紅的血液從它的掌心滑落。

魔王仿卻佛不知道痛楚,握著槍尖的手沒有放鬆,黑暗從它的身上順著長槍向審判長體內奔湧。

——魔氣侵蝕。

審判長本來被侵蝕已經很嚴重,此刻,他的神智在魔氣入侵下再次變得混亂。審判長竭盡全力將長槍從魔王手中拔出來,截斷了魔氣的來路,隨後,為了維持清醒,他竟將直接握著長槍,插進了自己的胸膛!

魔王瞳孔收縮。

“……為什麼?”這回卻是魔王發問。

為什麼被人類那樣誤會議論,卻仍要保持人類的意志,不肯放棄掙扎?

審判長不答。

他站在血與火中,擋在人類最後的防線之前,彷彿一堵不可逾越的高牆。

血從他的胸膛往下不斷地流著,他再度向魔王舉起長槍。

攻擊。

瘋狂的、不知疲倦的攻擊。

掙扎。

清醒與混沌不斷交替。

僅剩的執念支撐著他不能倒下。

魔王被他激怒,攻擊的動作亦變得狠絕。

當長槍穿透魔王的身體,魔王的手也握住審判長的心臟。

周圍的世界開始崩裂,坍塌。

魔王畸長尖銳的指甲扣著男人柔軟、炙熱的心臟——恍惚間它感覺自己似乎已經如此捏碎過對方的心臟無數次。

而這一次,它的動作卻遲疑了一瞬。

在石塔上相處時候的畫面忽然掠過腦海。

每天拿著五顏六色麵包餐點過來的審判長,明明關心卻撇過臉的模樣;回答它各種奇怪問題時候認真思索的模樣;被它戲弄時剋制隱忍的模樣;擰著眉的模樣;摔門逃跑的模樣。

還有那天高塔

上,對方深深凝視著它的眼睛,問他——

“你擁有過‘自我’嗎?”

魔王的手放開,顫抖著垂下,退後了一步。

“夠了。”它說。

……

魔王重傷,魔族大軍從人類疆域撤退。

而魔王帶回來唯一的戰利品。

——是一位失去理智,時常發瘋的審判長大人。

魔族領域。神殿。

王座上,魔王雙腿交疊,垂眸看著鐵籠裡的抱頭不斷咆哮嘶吼的白髮男人。

男人脖頸、雙臂、大腿都被鐐銬緊鎖,連著鎖鏈,動作間發出嘩嘩的聲響。

當初的囚徒和看守者的身份完全對調,高高在上的審判長成為了魔王的階下囚。

他上半身赤-裸,左胸心臟處有一處顯眼的、已經疤痕,白色長髮凌亂,五指在地上不斷摩擦,鮮血淋淋。

魔王站起身,身體踉蹌了一下。身體被長槍貫穿的傷口仍未完全癒合,血洇到黑色長袍上,並不明顯。

它向來不是一個吃了虧會默默忍受的主,如果放在剛開始的時候,敢讓它受這麼重的傷,看到男人在地上痛苦掙扎,它大概會拍手稱快,順便走過去抬腿再碾上那麼幾下。

魔王拖著重傷的身體,走到了牢籠前。

男人抬起頭,用野獸一樣的赤紅眼瞳看著它,喉嚨間溢出低低的咆哮。

明顯是已經不再認得它的模樣。

魔王看著它,抬起手腕,指甲在上面劃開傷口,然後從鐵籠的縫隙裡面伸了進去。

血滴答滴答地落下。

白髮的野獸嗅到魅魔血的氣味,第一反應是退縮,卻又控制不住本能吸引,慢慢挪了過來,犬齒狠狠咬住了它的手腕。

“喝了我的血,就得快點好起來。”魔王說,“你說過要教會我,怎麼去作為一個人類活著的。”

“……堂堂審判長大人,可不能說話不算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