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不對勁。
江白硯怎麼突然提起這個話題?
白狐默默繃直身體,窗邊的江白硯仍是含笑。
他的笑意過分溫柔含蓄,如同被描摹於唇邊的虛假弧度,不知是不是錯覺,隱約顯出一絲譏誚冷意:“過去之事,一概不記得了麼?”
“大概記得一些。”
施黛應道:“怎麼了?”
“只是覺得,施小姐方才放血時,動作生疏得很——原是忘了。”
江白硯低聲道:“從前施小姐不會這般待我。”
江白硯來歷不明,原主對他頗為忌憚,莫說親近關照,連一句話都不願同他說。
至於血蠱之痛,在原主看來,純屬他自作自受。
“我這不是,忘了些事麼。”
江白硯心中對她必然有怨,施黛很有自知之明:“與江公子有關的記憶,我大多記不清了。”
“今日相見,施小姐待我極好。”
江白硯凝睇她雙眼,笑意更濃幾分:“往後,也能這樣嗎?”
不對勁。
太不對勁了。
阿狸頭皮發麻。
這絕非江白硯能講出的話。
強烈錯位感令它如鯁在喉,又一次預感到撲面而來的濃郁殺意。
它下意識覺得不能應答,可在施黛的認知裡,江白硯純良無害、毫無攻擊性。
果不其然,它聽見施黛的聲音。
施黛道:“自然。江公子今日救我一命,我日後也會保護你。”
寂靜夜色裡,響起一聲輕笑。
清朗溫潤,如冬日化開的一捧薄雪,初聽清清泠泠,待細細分辨,方能窺見冷意。
長劍出鞘之聲清越如風,再眨眼,劍鋒已橫於施黛側頸。
如同毒蛇吐信,停在與皮膚毫釐之距的半空。
“可在下覺得,施小姐不似失憶,而是被……”
純良笑意褪去,江白硯露出玩味之色,尾音沉沉,滋生潮湧般的侵略性:“奪舍了。”
瞬息的寂靜。
不止空氣,連血液與心跳都彷彿凝固。
阿狸愣在原地,一時沒回過神。
施黛的性格與原主其實大差不差,直率明快,喜歡撒嬌,少了幾分任性,多出些嬌憨,無傷大雅。
沒想到會被他如此直白地戳破,一道刺骨寒意自足底騰起,順著骨髓攀附而上,充斥全身。
它一顆心懸到嗓子眼,卻意外發現,施黛似乎並未被嚇到。
像是早有預料一樣。
被一把劍橫在脖子上,施黛當然不太好受,抿了下唇,右手攥緊又鬆開,對上江白硯視線:“江公子何出此言?”
江白硯輕哂:“施小姐知曉緣由。”
施黛的轉變過於異常。
他們之間的聯繫本應僅限於血蠱,施黛對他的情緒,唯有恐懼、排斥與厭惡。
而不是如今日這般,毫不設防出現在他身前,說些令人匪夷所思的話。
她的關照與在意,於他眼中無異於沁著毒的甜膩飴糖,令人作嘔。
施敬承貴為鎮厄司指揮使,施黛倘若真被妖邪附體,按理來說,應能被很快看出——
或許她並未被奪舍,當真只是失去了記憶,真真假假,江白硯一概不關心。
他只想知曉,眼前此人接近他的原因。
她想接近他、利用他做什麼?
出乎意料地,施黛並未如他所想那般,被嚇得瑟瑟發抖臉色慘白。
意味不明打量她一瞬,江白硯長睫輕顫:“施小姐不怕死?”
呸,世上哪有不怕死的人。
施黛深吸一口氣。
早在江白硯說出那句“你在捉妖時磕破了頭”時,她就隱隱意識到,這人對她起了疑心。
都說失憶是塊磚,哪裡需要往哪搬,現在看來,還是有塌房的風險。
施黛打小就是直來直往的性子,最受不了明明長著一張嘴,卻把話憋在心裡不說。
原本做好了心理準備,打算和江白硯說開,他突然拔劍橫在她脖子上,倒是大大超出預料。
江白硯,好像比她想象中更兇一點。
感受到脖頸旁側劍鋒的冷意,施黛飛快應聲:“當然怕死。之所以沒躲開,只是因為我腿軟了。打個商量,能不能把劍收掉?”
頭頂傳來一聲低笑。
手中長劍並未挪開分毫,江白硯俯身,拉近二人距離。
問句被他生生壓成不容置喙的陳述句,嗓音溫和,卻透出令人不寒而慄的冷:“施小姐怕我?”
阿狸渾身緊繃,屏著呼吸趴在施黛肩頭,垂首看去,劍光寒冽如冰。
江白硯身量極高,與施黛之間隔著一扇敞開的窗,因距離近,覆下一片漆黑如墨的影子。
那雙含笑的桃花眼掩映月色,滿溢戾氣,壓迫感太盛,只一眼,便令它四腿發軟。
完蛋。
完蛋完蛋完蛋,這種時候應該怎麼辦?
施黛身為原主轉世,魂魄與這具身體彼此契合,哪怕請來鎮厄司中的巫祝薩滿,也不可能察覺她已換了芯子。
關鍵是……江白硯若想傷她,哪會在乎施黛究竟是不是原主?
他對原主可沒絲毫好感。
如今他已動了殺心,雖受制於血蠱,無法將施黛置於死地,卻有無數種法子令她銷聲匿跡、生不如死。
自幼在邪術里長大的瘋子,有什麼事做不出來。
阿狸在心底罵了句髒話。
曾經那位“施黛”的確怕他。
但凡知曉江白硯過去之人,都會對他敬而遠之,畢竟邪修二字的分量,足以將他釘死在恥辱柱上。
何為邪修?
陰戾兇殘,殺人如麻,修習見不得光的邪門術法,不為正道所容。
事實是,江白硯的確如此。
當下的情形不允許它輕舉妄動,只能屏住呼吸,時刻準備撲上前去,為施黛爭取時間。
以施黛的性格,應該會說些好聽的體己話吧?
譬如“我相信你不是壞人”“我只是想對你好”之類——
江白硯會吃這一套嗎?
求求了,無論如何,千萬要苟住!
它正提心吊膽胡思亂想,猝不及防,見施黛忽然伸出右手。
她的動作輕而快,勾出一縷清風,隔著衣袖,握住江白硯手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