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嬰 作品

第一百二十三章

江白硯很強。

在阿狸撰寫的《蒼生錄》裡,被天道親口認證的那種強。

心魔境中,他置身於圍剿之下,尚能與鎮厄司的高手們打得有來有回,此刻面對院中妖邪,自是不落下風。

劍風呼嘯,施黛強撐起渙散的意識,雙指併攏,揮出五雷符。

劍光符光繚亂交錯,沈流霜與施雲聲的長刀勢若游龍。

有江白硯和施黛入局,竟一轉頹勢,重新壓了邪氣一頭。

只差最後一點了!

阿狸心跳加速,尾巴搖晃不停,揚聲高呼:“小心,它準備逃!”

正如它所言,心魔境破,上古邪祟元氣大傷,化作一團濃郁黑影,大有飛竄逃離的勢頭。

江白硯沒給它機會。

他離邪祟最近,斷水劃出一道威厲流光,如月下秋水,破開重重黑霧,直入暗影體中。

邪祟吃痛掙脫,施黛適時揮符,喉音清越響起,似竹石相擊:“江河日月入吾符,神師殺伐,何鬼敢當——破!”

這是最強的一類符籙,名曰威天神符。

施黛出門在外,不可能沒有防身的底牌。威天符由她爹孃所贈,施黛常備於身,本打算用它對付江白硯的心魔,沒想到在這兒發揮了用處。

威天符出,金光大溢,如千萬琉璃珠共映朝陽。

施黛斂神,用僅存的靈氣揮出四張雷符,分立東西南北,阻擋邪祟去路。

正是這時,半空的黑影急劇膨脹,身旁每一縷黑煙,都發出淒厲嘶嚎。

耳邊炸開層層疊疊的囈語,聲聲灌入心間,像尖銳的刀。

施黛喉間一甜,咳出幾點血漬。

由邪祟發出的聲響無止無休,似有無數惡鬼對她低語,如泣如訴,像謾罵,也像詛咒。

這聲音太過難捱,彷彿凝聚世間所有的恨意、不甘與殺念,叫人頭皮發麻。

這就是……上古邪祟?

施黛反應飛快,在喪失理智之前,頂著頭疼欲裂的痛意,默唸幾遍清心咒。

失神的一剎,她不合時宜地、下意識地想,江白硯被邪祟附體時,也是這種感受嗎?

他一個人硬生生熬過了那麼多天,後來與她待在一起,從來表現得平靜無波。

“我的天羅地網陣,能支撐半盞茶。”

青年陣師立於屋簷,長袍染血,隨風鼓盪:“你們抓緊時間。”

他靈氣所剩不多,神情冷冽,牽動沾了血色的靈線。

千百靈線縛出天羅地網,隨邪祟掙扎衝撞,隱有碎裂之態。

十指戰慄,骨骼錯位斷折,陣師動作沒停,迅速替換斷裂的線條。

數不清的妖邪將上古邪祟團團圍攏,形成牢不可破的堅固屏障。

江白硯一劍盪開邪氣,轉瞬屠滅數十道黑霧。

他的劍鋒,即將沒入邪潮正中。

這次,千萬要成功。

寒風

如浪,阿狸用力閉緊雙眼,再倏然睜開。

回溯時空僅有一次,這是最後的、唯一的機會。

天穹濃雲翻墨,密密麻麻的邪氣有如過境蝗蟲。

它聽見邪物此起彼伏的長鳴,也聽見百姓們撕心裂肺的哀呼。

青州尚且如此,不知道其它地方,當下如何了。

眉間愁雲籠罩,阿狸深吸口氣,幫孟軻撲飛一隻偷襲的惡妖。

無論如何。

願萬民庇佑大昭。

*

申時,長安。

聽聞昨夜玄牝之門生變,今日正午剛過,城中就起了異樣。

妖物盡出,亢奮得前所未有,在鋪天蓋地的邪氣裡,接連撞毀數座城樓。

到現在,天色暗沉如夜,活像話本子裡的百鬼群行。

處處有黑影橫衝直撞,街邊再無人煙,哪兒都不安生。

譬如這座立於坊市角落的小院,就湧入了幾隻覓食的惡妖。

所謂“覓食”,自然不是討要米飯蔬果。入了邪道的妖,最喜食人血肉。

指尖撩開一側窗牖,透過小小縫隙,趙流翠窺見院中景象,目色微沉。

“一共有五隻妖,像虎和鷹。”

趙流翠壓低音量,近乎耳語:“它們身上……”

她頓了頓,尾音一顫:“好多血。”

五隻惡妖在庭院逡巡,滿身浸染血跡,尤其是嘴邊和爪子,讓人不忍多瞧。

不用想也知道,它們剛吃過活物——

是牲畜還是人?趙流翠沒敢多想。

她只看一眼,凝神屏息,望向身後的木櫃:“藏好。它們暫時沒發現我們。”

木櫃原是儲藏衣物所用,眼下藏了好幾個姑娘——

都是與她一起經歷過蓮仙案的受害者。

姑娘們被爹孃所棄,從蓮仙洞府獲救後,乾脆自行離了家,一同住在這間宅子裡,平日相互幫襯,靠自個兒養活自己。

“你、你也快進來吧。”

孫聞香年紀最大,正把兩個瑟瑟發抖的孩子摟在懷裡,輕拍後脊小心安撫。

待在窗邊不安全,她打個哆嗦,對趙流翠道:“它們若要進來……”

她話音未落,趙流翠神色驟變,做出噤聲的手勢:“它們朝這邊來了!”

孫聞香懷裡的女孩眼眶通紅,不自覺顫抖兩下,咬緊牙關,不讓自己哭出聲。

有蓮仙一案在前,屋子裡的每個人,都曾在妖物的剿殺下走過生死關。

她年紀再小,也明瞭事理,心性比尋常孩童堅韌許多,知道這時絕不可出聲。

另一邊,程夢和幾名少女握緊長刀,神態冷然。

程夢家開了刀鋪,不缺武器用,加上學過點兒武,能解決實力不強的小妖。

長安城出事後,她記掛院中眾人的安危,特意趕來相護,隨身帶了好幾把刀。

都是齊心協力殺過蜘蛛精的人,姑娘們沒有遲疑,

很快分好刀具(),戒備隨時可能來臨的危機。

莫怕。

程夢強壓忐忑不安?()_[((),低聲道:“它們若開了櫃子,我在最前。”

合攏窗欞前,趙流翠最後往外探一眼。

為首的虎妖虎頭人身,遍體生有黃白相間的皮毛,半邊臉被血水打溼,眼底戾氣洶洶。

她分明只把窗戶打開了小小一條縫隙,微不可察。

然而虎妖踱步須臾,竟直勾勾覷來此處,似笑非笑,眼風如刀——

不好。

心口咯噔一跳,趙流翠面容煞白,全無血色。

老虎……說不定是嗅得出人族味道的!

她來不及多想,正要匆匆合上紙窗,卻見虎妖停下腳步,略微側身。

……怎麼了?

趙流翠心跳如鼓,屏住呼吸。

再眨眼,她瞥見一襲似曾相識的紅裙,與一條巨大白蛇的影子。

紅衣似火,蛇影如紛紛雪落,兩兩交織,凝作無可匹敵的氣勢,利箭般直攻惡妖。

白九娘子化出的虛影足有一座城樓大,甫一張開血盆大口,便把兩隻妖物吞入腹中。

在它身側,柳如棠聚力揚鞭,長鞭所過,堪比巨蟒張開獠牙,殺氣難當。

“鎮厄司!”

鷹妖臉色大變,妄圖振翅逃離,被長鞭纏上咽喉,絞斷喉嚨。

虎妖見勢不妙,轉身欲逃,行至院門,撞上另一股澎湃靈力,雙腿發軟。

不等它有所反應,陳澈揚動長槍,一槍穿心。

“你怎麼也到這兒了?”

尚未與白九娘子的魂魄分離,柳如棠兩眼彎彎,吐出猩紅蛇信:“這次還是我更快。”

毫不費力抽出長槍,陳澈把她上下端量一番:“可有受傷?”

柳如棠挑眉,不動聲色將他也掃視幾眼:“怎麼會。”

她沒放鬆警惕,扭頭看向另一邊。

最後一隻小妖喪命刀下,已然沒了氣息——

持刀站在它身前、剛剛了結它性命的,正是程夢。

程夢身後,數名少女緊握或長或短的刀,雖有懼色,卻未曾失態。

“沒事吧?”

解除白九娘子的附身,見她們安然無恙,柳如棠展顏笑開:“今日長安城不安定,你們隨我來,去有鎮厄司庇護的地方。”

“不愧是從蓮仙洞穴出來的人。”

白九娘子化為小蛇形態,在她肩頭伸展尾巴,看了看地上一動不動的小妖屍體:“這刀法,不賴啊。”

“過獎。”

程夢抖落刀上鮮血,蹙眉道:“究竟發生了什麼事?街坊鄰里都在傳,說玄牝之門出了岔子……是真的嗎?”

她歲數不小,對於十年前的災變,記得格外清晰。

山河破碎、遍地屍山血海,那樣難以忘卻的噩夢,她不想經歷第一遍。

“暫無定論。”

陳澈長身而立,攜來凜冽寒氣

():“各門魁首已齊聚玄牝之門,鎮壓邪祟。”()

和他搭檔多時,柳如棠熟稔接話:至少現在,門裡那玩意兒沒掙脫陣法,還算安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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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九娘子輕嘆口氣:“是這樣。”

話雖如此,想想城裡橫行的妖魔鬼怪,好像也稱不上多麼安全。

柳如棠繼續道:“鎮厄司在每個坊中派了專人鎮守,把百姓聚在一處,便於保護。你們跟我來吧,照己也在那兒。”

這是……安全了?

緊繃的神經總算放鬆幾分,趙流翠握了握掌心,全是冷汗。

她隨著柳如棠邁步向前,不經意間,察覺頭頂掠過微風。

“咦?”

趙流翠抬頭,透過昏暗光線,望見一隻疾行的人型木偶:“那是什麼?”

那木偶關節靈活、行動迅捷,比尋常人速度更快,看它手裡……居然拿著一把刀?

“是傀儡師的手筆。”

柳如棠一邊領眾人前往避難之地,一邊朗聲笑道:“記得幾個月前的那起連環殺人案吧?他入了鎮厄司,傀儡挺好用的。”

小黑實力不弱,可供操控的傀儡數量非常可觀,今天立了大功。

長安太大,鎮厄司人數有限,很難面面俱到,在最短時間內抵達所有地方、救出每個百姓。

有小黑的傀儡在,相當於救援人數翻倍。

陳澈安靜聽她侃侃而談,聽得“傀儡師”三字,覷見柳如棠眸底不加掩飾的讚賞之意。

他緩慢眨了下眼。

“這裡。”

因練武而粗糙生繭的指腹觸上她側臉,陳澈抬臂,為身旁的紅裙姑娘拭去幾滴血汙:“有血。”

白九娘子睜圓眼,飛快晃一晃尾巴。

足步微頓,柳如棠沒避開,只有些彆扭地別過視線:“有什麼好擦的?”

沉默瞬息,她又不經意似的補充:“我待會兒去東邊,一起嗎?”

陳澈黑衣沉鬱,好似刀鋒,眉眼本是冷峻,因她垂目一笑:“好。”

*

同一時刻,越州。

江南水鄉婉約如畫,剛過春分,更添姝麗。

山青花紅,小橋流水,本是好景佳時,今天的景緻卻遠遠稱不上怡人。

妖魔隨處可見,邪氣聚散不定。正午還是萬里無雲的天,如今成了漆黑的墨,陰沉沉壓下來,彷彿將要傾覆。

縷縷陰風掃過庭間草木,樹影葳蕤,全無柔情意趣,反倒像是索命的幽魂。

這是一處再普通不過的宅子,四面八方鬼影幢幢。

厲鬼屬於祟物的一種,往往出現在陰氣更盛的午夜,今日邪祟出世、陽氣衰竭,惡鬼理所當然沒了束縛,伺機而動。

四下寂靜,影影綽綽的鬼物分散各個角落,面孔灰白如枯木,像一塊塊林立的墓碑。

冷風嗚咽,似哭似笑,忽有尖叫響起,打破長久的死寂——

一家三口躲藏在床底,被厲鬼發覺了蹤跡

()。

惡鬼面如白蠟,黑洞洞的眼中無悲無喜,與女孩四目相對,勾出詭譎微笑。

父親心知不妙,眼看惡鬼伸手探向小孩,雙目通紅擋上前去,試圖制止對方動作。

鬼物只勾唇一笑,轉瞬間,折斷男人右手。

母親落了淚,顫抖不休,把女兒死死護在身後。

惡鬼的右臂裹挾涼意,不同於冰雪,是一種浸入骨髓的森冷。

它看似枯瘦,實則鋒銳如刃,足夠輕而易舉剖開人族心肺。

此時此刻,鬼爪對準女人的胸腔。

“求你,不要!”

男人忍痛直身,再一次擋在兩人身前,不知源於絕望還是恐懼,眼底滾落大滴淚珠:“你們要殺,殺我便是。”

鬼影們一齊發出低笑,笑他愚蠢,也笑他無能為力。

恰有一瞬陰風過,男人戰慄抬頭,絕望更甚。

窗牖已被厲鬼破開,透過大敞的窗口,他望見幾抹濃郁的黑。

數道黑影緩步行來,身如鐵塔,長袍古舊,模模糊糊看不透相貌,全然隱沒在黑暗中。

那是更為兇殘的惡鬼嗎?

視野被淚水模糊,他看見為首的巨影攀窗而入,伸出右手。

從未體會過的威壓沉重如山,男人四肢發軟,絕望閉上雙眼。

他聽到“嘶拉”一響,像紙張被撕裂的聲音。

緊隨其後,是惡鬼們此起彼伏的驚叫。

……他沒死?

怔忡睜眼,男人愕然屏息。

巨影們狀如泰山壓頂,抬臂對向的並非他,而是房中諸多惡鬼。

就在當下,為首的影子攥起鬼物頭顱,只一用力,便捏碎它顱頂,令厲鬼煙消雲散。

方才聽見的嘶拉響,則是另一道巨影靠近床邊,把幾隻惡鬼撕成兩半。

“啊……”

想起前往長安賞玩時,某個深夜與它們的巧合相遇,女孩從母親身後探出腦袋,眼淚啪嗒啪嗒往下落,帶著哭腔出聲:“夜遊神!”

“是。”

阿壹語氣溫和:“不怕,夜遊神。”

“這裡,鬼和妖,好多。”

拾貳抓起一隻厲鬼,啊嗚往嘴裡塞,咀嚼幾下,渾身的黑氣直打哆嗦:“不好吃。”

“它們全染了邪氣能好吃到哪裡去?真不知道玄牝之門到底出了什麼事兒才讓我們這麼頭疼。施敬承那夥人能行嗎?”

一道雌雄莫辨的明快嗓音響起,在沉悶壓抑的環境裡,宛如酷暑降下的清涼驟雨。

身形高大的白影從窗口探頭進來,看模樣,除卻顏色,竟與夜遊神如出一轍。

拾陸:“你——”

“好巧居然在這兒撞上,我們有十年沒見了吧?”

白影語速飛快,吐字如倒豆:“既然你們處理了這邊,那我走囉。等結束一起去喝幾杯怎麼樣?”

拾陸:“——好。”

白影嘿嘿笑:“你好你好,多年不見,拾陸還是這麼可愛。”

此為日遊神。

按照慣例,日遊神司掌白日,夜遊神庇護夜晚,界限分明,兩不相交。

和十年前一樣,這是他們少有的錯位和不守時,共同現身於大昭。

十年沒見,這群白茫茫的傢伙說話速度更快了。

好氣。

“鎮厄司,很快過來。”

沒忘記正事,阿壹對一家三口道:“沒事了。”

它說著目光一轉,望向角落裡的女孩。

她受了驚嚇,面上血色盡失,眼淚不由自主往下掉,即便如此,仍然記著她那受傷的父親,小心翼翼去攙扶他。

夜遊神動了動黑漆漆的眼珠。

忽而黑煙散開,一隻大手探出,停在女孩跟前。

它體型駭人,因屠戮過鬼怪,周身殺意未消,惹人生懼。

女孩縮了縮身子,順勢垂頭,抽噎一下。

在夜遊神寬大的手中,攥有一抹輕軟的琥珀色澤。

滿室湧動的黑潮裡,它是唯一柔色。

“給你。”

阿壹說:“糖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