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伊 作品
第 201 章
“說的好!”老支書走出來高喝一聲,看了一眼面紅耳赤的大兒媳婦,“沈知青是真會教孩子啊。”
“人家綿綿一個小姑娘,都有如此遠大的志向。”他不是腐朽頑固不開化,相反,老支書比誰都能接受新鮮事物。
大兒媳婦聽到這話撇了撇嘴,“女人不圍著灶臺,她還能做什麼?以後銀花銀葉說婆家了,她們若是連廚房的飯都不會做,那還不被退回來?”
這——
綿綿在這一刻,突然明白了媽媽以前說的一句話,那就是——你永遠也無法叫醒一個裝睡的人。
大嬸孃身為女人,她自己都看輕自己,這是根深蒂固的觀念,綿綿無法改變。
她只是走到了銀花和銀葉面前,低聲問她們,“你們呢?”
明明是短短的三個字。
銀花和銀葉卻聽懂了,“我不喜歡做飯。”銀葉低聲道,“我更不喜歡我做飯的時候,阿牛和阿虎卻可以玩。”
這話一說,屋內又是一安靜。
“阿牛是男孩。”阿牛的父親下意識辯駁了下。
“男孩就可以不用做飯了嗎?”
這個問題太過直白,一下子撕開了家裡暫時偽裝的和睦。
阿牛的父親也就是陳老三,“男孩是家裡的頂樑柱,他們只用在外面幹活掙錢養家就是了。”
“那我也會掙錢養家啊,阿牛學習還沒我好呢,他以後賺的肯定沒我多。”
銀葉爭了一句。
陳老三擰眉,“你在怎麼賺錢,將來還是會嫁出去的,不會在是我們陳家的人,阿牛在不好,將來是娶媳婦嫁到陳家,生的孩子姓陳。”
這是拿性別來區分了。
銀葉還要爭,銀花拽了下她,“三叔,你說的都對。”她轉頭去看另外一人,“媽,你說的也對。”
銀葉聽到這,頓時生氣的跺腳,“姐。”
他們說的哪裡對了?
銀花拍了下她,“你們說的都對,但是我和銀葉卻不願意聽。”
老大媳婦一聽,頓時擰眉,“銀花!”
銀花悲滄道,“如果我們沒讀書就好了,沒讀書就不用看到外面的世界,沒讀書就可以蒙著眼睛,十八歲就嫁人,沒讀書就可以心安理得的圍著灶臺轉一輩子。”
說到這裡
,她聲音徒然尖利了幾分,“可是我們讀書了,我們不願意了。”
“我們不甘心了,我們不甘心年三十的這天,我和銀葉兩人在廚房忙一天,而阿牛和阿虎卻可以在外跑一天。”
“我們不甘心,我們讀書後的世界還是圍著灶臺轉。”
“如果是這樣,那麼一開始我就不該讀書,不該去看到外面的世界,這樣我就能心安理得的圍著灶臺,心安理得的嫁人,心安理得的被丈夫打,心安理得的生孩子,心安理得的伺候人。”
她的聲音震耳欲聾。
老支書家裡所有人都不在說話。
“可是我讀了書,見到了世界,也見到了更多的不公。”銀花指著胸口,聲音發酸,“我會不平衡。”
她和銀葉讀書的機會,是求了好久才求來的。
可是,阿牛和阿虎讀書的機會,確實家人求著他們的。
何其諷刺啊。
阿虎和阿牛有些懵懵的,他們不明白,平日裡面對他們很好的姐姐,怎麼突然就開始指責他們了?
兩個人大眼瞪小眼。
陳家老大深吸一口氣,指著銀花的鼻子,“你還不平衡,銀花,你今年十五歲,讀初中,你去咱們整個前進大隊問一問,像你這般大的姑娘,有誰在讀書?”
“你還不平衡?讓你做點家務,你就不平衡了?那你想過那些不止要做家務,還要承擔種地,去賺錢做工分的女孩子嗎?她們連讀書的機會都沒有,你不平衡?她們呢?”
銀花聽到這,心裡難受的要命,她知道啊,她知道她是特殊的,她一直都在珍惜讀書的機會,盡力去報答家人。
可是,她也會委屈啊,那些委屈被她給咽在了心底,故意忽視了下去。
可是在這一刻,如同水井一樣噴湧而出。
“是,我知道我要感恩戴德,但是阿牛和阿虎為什麼不能用?”
“你為什麼老是和他們比?”
陳家老大厲聲道,“你是女娃,他們是男娃,他們是陳家的根,你們能一樣嗎?”
哪怕阿牛和阿虎不是他的孩子,陳家老大照樣把對方看的比自己的女兒還重。
“我為什麼不能和他們比?”
“女娃天生就比男娃低賤嗎?”向來老實聽話,賢惠的銀花第一次生起來了反抗的心思。
這是十五年唯二的一次,上一次還是因為不讓她讀書。
她鏗鏘有力的話,一下子把全家都給問倒了。
“你這個孩子哪裡來的那麼多為什麼?”開口的是銀花的母親陳家大媳婦。
“女人是菜籽命,落到哪裡全憑運氣。”
銀花眼淚一下子下來了,綿綿上來牽著她手,“大嬸孃說的不對,讀書改變命運。”
“落到哪裡,全憑讀書的好壞。”
“不是憑別人,憑丈夫,憑孩子,是憑自己。”
綿綿從小就知道一個道理,靠山山倒,靠人人跑,別人是靠不住的。
銀花重重地點了點頭,她沒有選擇去聽母親的話,而是聽了綿綿的話。
陳大媳婦倒是沒說話,陳家老大看到這,當即擰眉,等綿綿離開後,他便朝著銀花銀葉道,“以後少和綿綿來往。”
他一雙女兒賢惠聽話又懂事,和綿綿來往久了,一身反骨。
銀花聽到這,驟然沉默了下去。
銀葉性子更為尖利,“不和綿綿來往?和誰?和隔壁的牛大嗎?好讓我姐姐嫁過去當童養媳?”
這——
陳家老大抬手就要給銀葉一巴掌,銀葉不躲不避,“你打我,打死我好了?早知道是這樣,當年你就不該生我。”
她要讀書,爸爸反而第一個反對,支持她的是爺爺。
給她學費的也是爺爺。
陳家老大聽到這話,那一巴掌怎麼也落不下去了,氣的渾身亂顫,“讀書讀的翅膀硬了。”他轉頭看著老支書,帶著幾分怨,“我都說了,女孩子不要多讀書,到了年紀嫁出去就好了,爹,你看看她們姊妹兩個?哪裡有女孩子的樣子?”
老支書是從頭看到尾的,他嘆口氣,“銀花,銀葉。”
兩個都不在爭吵,反而走到了老支書面前。
“我知道這些年你們委屈了,但是這個世道就是這樣。”哪怕是自語公平的老支書也是一樣。
“你們是女娃,將來會嫁出去,知道這意味著什麼嗎?”
銀花和銀葉同時看了過來,她們最為信服的就是爺爺。
“意味著你們就會成為別人家的人,你們生的孩子,也是跟別人家的姓,他們不姓陳,和陳家沒有任何關係,意味著你父母百年之後,他們甚至不會去給你父母燒紙祭拜。”
這是傳統。
銀花聽到這話,呆呆道,“既然結婚是這樣,那我不結婚呢?”
“我給我父母盡孝一輩子。”
老支書苦笑了下,“說什麼胡話,不結婚你老了怎麼辦?”
“那是以後的事情。”
“爺爺,如果您都不支持我們,那我和銀葉就在也沒有人支持了。”
甚至,她們的父母都不支持她們。
老支書這一次沒說話,他只是揹著手,安靜的走到了堂屋。
銀花和銀葉對視了一眼,銀花突然道,“我是不是做錯了?”
爺爺供她們讀書,她卻讓對方失望,她是不是應該像是以前一樣,盡心盡力為家裡做貢獻,然後當做沒有看見,對阿牛和阿虎的偏愛。
銀葉搖頭,“姐,你才沒錯。”
“可是爺爺也沒錯。”
“那誰錯了?”
十二歲的銀葉不知道,她第一次有些茫然。
銀花也不知道,兩人四目相對。
“讀書吧。”
“多讀書。”
“美雲阿姨說過,書中可以教會我們道理。”只是這個道理,銀花用了快四十年才明白。
搶來的東西終
歸是搶來的,家裡人心有不甘,說到底,不被家人喜愛的女兒,她們一輩子都在自我救贖。
*
眼見著綿綿回來的早,自己的食材還沒收拾完,陳秋荷意外了下,“不是說去老支書家嗎?怎麼這麼早就回來了?”
綿綿捏著雞毛毽子,心情低落,“我去了他們家後,他們家吵架了。”
陳秋荷微微擰眉,切菜的手也跟著一頓,“怎麼了?你跟我細細的說下。”
綿綿便小聲把經過複述了一遍,“我去的時候,阿牛和阿虎哥在院子裡面玩耍,我找銀花銀葉姐姐嘛,她們卻在廚房忙活,連出都出不來。”
“後面就吵架了,銀花姐姐哭的好傷心,說家裡的男孩都不用做,她們卻要在廚房忙的出不來。”
“反正就是這了,老支書爺爺家吵的好凶。”
“姥姥,我是不是做錯了?我不該點出這件事的?”事情的根源是因她而起的,若不是她點出這件事,銀花和銀葉姐姐也不會那般哭了,更不會被大家罵了。
陳秋荷嘆口氣,“你沒錯。”
“那銀花和銀葉姐姐做錯了嗎?”
“她們也沒錯。”
“那是誰錯了?”
誰錯了?
陳秋荷沉默了下,“這個世道錯了。”世道都以男孩珍貴,認為男孩能夠傳宗接代,能夠光耀門楣,是家庭的傳承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