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狗花 作品

71. 第 71 章 他這樣冰冷汙濁的魂魄,……

方臨淵看著趙璴,嘴唇微微動了動。




趙璴這話,無非是淺顯易懂的道理,可真要撥雲見日,哪裡會是隨口一說這樣簡單呢?




可偏偏這話是從趙璴口中說出的。




他那雙眼裡,篤定中帶著某種說不清楚的溫熱,讓人在忍不住信任他的同時,莫名其妙地失了語。




片刻,微涼的手掌落在了他頭頂,輕輕摸了摸。




“好了。”只聽趙璴說道。“先吃點東西,發生了什麼,慢慢來說。”




在趙璴的安慰和引導之下,方臨淵吃完了一塊糕餅,也將今日審訊出的結果說給了趙璴聽。




軍帳裡的燭光漸漸亮到了天色將明的時候。




“軍中有銀無糧,本就是不合常理的。”方臨淵說道。“即便是再嚴重的荒年,國庫裡也不會沒有糧食。就算是朝廷窮途末路之際,也不可能有餓死士兵的道理。”




“兵部的存糧,可備三年之戰。”只聽趙璴說道。“兗州無糧,朝廷也沒有消息,只能說明他們從沒向兵部開口要過糧食。”




方臨淵轉頭看向趙璴。




趙璴所言極是,但是他實在想不明白,兗州的主將為什麼要這樣做。




趙璴看出了他眼中的疑惑。




“眼下我們沒有證據,那便猜猜看。”只聽趙璴說道。




“一軍主將,若在荒年時知情不報,使得軍中有士兵餓死,被皇帝申斥時,他以體恤朝堂困頓、國庫空虛,且對軍中情況判斷有誤為由,皇帝會如何處置他?”




“自是罰俸降職,此後若非必要,不會再啟用。”方臨淵說道。




趙璴點了點頭:“那若他早在荒年之時,便上報了朝廷,向兵部要糧呢?”




“那就容易多了。”方臨淵脫口而出。“年成欠佳,各地的兵營定然都缺糧食,兵部並不會單為難他一人。只需將糧草與軍餉的全部流水賬目報呈兵部,不出半月,便有糧食可以派發到手……”




說到這兒,方臨淵微微一愣,徑直看向趙璴:“他們唯一要做的,其實只有報呈賬目這一項。”




便見趙璴目光平靜地看著他,緩緩點了點頭。




“你的意思是……他們連賬目都無法上報朝廷,所以自然無法向兵部要糧了?”他說。




“所以兗州軍的賬,本來就有問題。”便見趙璴說道。“否則,兗州的糧食這樣貴,誰又會嫌多呢。”




方臨淵只覺後背發涼。




糧食去向不明,還能去哪裡?主將一人吃不了多少斤糧食,它不是用來吃的,那就只能拿去販賣。




兗州糧價翻倍地漲,一條人命只能換三鬥糧食……




若主將將糧食以兗州的糧價賣出,再折成舊年的價格發給將士餉銀的話……




那多餘的銀兩,就都會流進主將的口袋裡。




“可是……”方臨淵擱在膝頭的手有些哆嗦。“萬一事發,那可是幾十上百條的人命,他根本兜不住。他的前程,不是比這些銀子貴得多嗎?”




趙璴看著他。




他不想讓方臨淵聽見這些。




他自幼在宮禁裡見慣了這樣的事,知道方臨淵所在乎的公道、天理和人命,在皇城與朝堂裡,都是明碼標價,可隨意交換買賣的貨品。




片刻,他聲音都放輕了些,緩慢而柔軟的,像是生怕驚擾了誰。




“很容易的。”他說。“軍中不乏孟誠這樣的人,只要有人起義、作亂,那麼叛逃與傷亡的數字,就是都可以更改的。”




說著,他伸出手,緩緩落在了方臨淵的手臂上,安撫一般。




“你看,落草為寇的逃兵數量,到現在不都是數字模糊的百餘人?那三十七條性命,充入這些匪眾裡,也不過是個零頭罷了。”




方臨淵渾身都是冷的。




他想象不到……從去年秋天到今年開春,大半年的時間裡,他們的性命在饑饉中被熬空,瘦成一把枯骨而死之後,還會被安上逃兵的名頭。




“他……他們怎能……”方臨淵說不出話。




卻見趙璴的手慢慢收攏,握住了他的手臂。




他不知道隔著一張簡陋的木桌,趙璴此時有多想抱住他。




他只能感覺到,通體的寒冷之下,唯獨握在手臂上的那隻微涼的手,傳遞來的力量是溫暖的。




“他只要做下了這樣的事,就一定會留下痕跡。”只聽趙璴說道。“既被你發現了,他逃不掉的。”




方臨淵並不知道自己此時的模樣看起來多讓人心顫。




熬了一夜的眼睛有些泛紅,眼裡的情緒是戰慄而破碎的。




他在因著旁人的生死而痛苦,宛若雲端垂目的神明,悲憫、脆弱,卻又聖潔得高不可攀。




趙璴在這一刻想要告訴方臨淵,待將那個主將捉拿定罪,罰入天牢的時候,他可以帶著方臨淵去看他們。




可以一刀一刀親手片下他們的血肉,剖開他們的肚子,往裡頭填滿麩糠和野草。




但是一塵不染的神,哪裡見得這樣汙濁血腥的場景呢。




趙璴的齒關緩緩地收緊了,在平靜之中略微震顫著。




他強忍著心疼和暴虐,手下還小心地控制著力道,生怕握傷了方臨淵。




片刻,他輕輕撫著方臨淵的手臂,開口時,聲音輕柔而和緩。




“你放心。”他說。“有你在,他們必會被繩之以法,付出應有的代價。”




——




天將明時,方臨淵才堪堪睡著。




趙璴無處可去,方臨淵便挪下了榻上的小桌,要自己去睡榻,將床騰給趙璴。




趙璴讓他不用管這些,又說明日還有案子要審,連哄帶命令地讓他躺去了床上。




腦袋沾上枕頭,方臨淵迷迷糊糊的,都不知自己是什麼時候睡著的了。




只記得他睡時趙璴似乎就在旁邊,還在有一搭沒一搭地跟他說著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