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翎 作品

第20章 第 20 章

 賀枕書近來對裴長臨的身體操心得比先前還要厲害。

 哪怕對方已經明確表示自己沒有再不舒服,也沒有任何要心悸或喘不上氣的徵兆,他仍然按著人在路邊坐了好一會兒,甚至還想跑去回春堂,勞師動眾地把大夫請來路邊給他把脈。

 ——就算這裡離回春堂也就拐過一個街口的距離。

 那真真切切擔憂的神情,倒讓裴長臨都感到有些愧疚。

 於是,他只能配合小夫郎在原地休息,等到後者終於勉為其難點了頭,才得以起身。

 在街市上逛了逛過後,館子裡的人終於散去一些,但客人仍然不算少。賀枕書帶著裴長臨找了個僻靜的位置,又體諒這小病秧子辛苦攢錢不容易,只點了兩個平日裡不容易吃到的菜,一份蘿蔔排骨湯,外加兩份米飯。

 這館子不愧是鎮上生意最好的一家,就連那最簡單尋常的菜色也做得十分可口下飯。賀枕書聞見飯菜香味便覺得餓了,對裴長臨樂呵呵道了句“多謝款待”,立即埋頭大快朵頤。

 裴長臨看著對方吃得鼓鼓的臉頰,眼底流露出些許笑意。

 小夫郎吃飯時的模樣他看多少回都不會膩。

 這人似乎對吃食從不挑剔,無論什麼食物他都能吃得很香,瞧著叫人也忍不住胃口大開。不過少年也有他的偏好,吃到特別喜歡的食物會眸光亮起,整個人彷彿從內到外的高興起來。

 實在是很可愛。

 裴長臨一時間看得出神,賀枕書瞥了他一眼,皺起眉頭:“你快吃啊,幹嘛又看我?我一個人吃你就能飽了嗎?”

 他給裴長臨夾了一塊燉得香甜軟爛的排骨:“快吃,多吃肉多長肉,身體才能好。”

 裴長臨移開視線,低低應了聲。

 他剛吃了兩口,又道:“你如果還想看書,我記得鎮子西邊還有一間更大的書肆,就在私塾邊上,有很多私塾的學生會去那裡買書。”

 就連裴老五上課時用的書本,也是從那裡買的。

 “算了。”賀枕書道,“私塾旁邊的書肆,賣的多半全是儒學算經什麼的,給人家考科舉用的,我又用不上。”

 當朝不允許女子雙兒參加科舉,所以那些書本賀枕書無論讀得再熟,作用也不大。何況,他也不那麼喜歡讀那些書。

 賀枕書始終認為,讀書並非只為了科舉應試,從書本中獲取學識,通過閱讀感受到創作者的心境,才是更令他著迷的東西。

 因此,比起那些儒學經典,他更喜歡閱讀詩文詞作。

 只是可惜,如今許多人讀書都只為了應試,甚至有不少靠死記硬背,壓根不去參透書中的道理。雖然人各有志,為了生活和理想而努力並沒有錯,但……

 賀枕書是不喜歡這樣的。

 裴長臨點點頭,又問:“方才那書肆老闆給你找的詩集,你喜歡那種對嗎?”

 他話裡帶著一絲自己都沒察覺到的酸味。

 裴長臨心裡仍然有些在意方才在書肆的事情,倒不是因為小夫郎和旁人說話沒顧得上他,而是他頭一次感受到,自己和小夫郎在過去當真是不同世界的人。

 他精通儒學經典,喜歡讀文人詩選,這些都是裴長臨從未了解過的領域。

 賀枕書倒沒注意他這話裡的深意,只是道:“你說那本狀元郎的詩選?我才不喜歡他,別瞎說。”

 裴長臨問:“為什麼?可你也會背那些詩……”

 “那是以前讀的嘛。”賀枕書眼眸一轉,不大高興的樣子,“總之,我現在就是不喜歡他了。”

 裴長臨疑惑地看向他。

 那位大人在江陵府名聲極大,就算裴長臨足不出戶,也聽家裡人說起過。至少在農事上,那人提出的政策對他們的確很有幫助。

 雖然不是每個人都會喜歡那位喜歡到方才那書肆掌櫃的模樣,但他還沒聽誰說過不喜歡。

 何況還是從賀枕書嘴裡說出來。

 賀枕書被他看得心煩,又夾了塊肉給他:“好好好,我說,你多吃兩口肉我就說。”

 仍然與他爹的案子有關。

 賀家在家道中落前,曾是安遠縣第一書商。賀枕書的父親是個落第書生,與賀枕書一樣,他平生喜愛讀書,屢試不中便沒再堅持,接過家裡340;生意,在縣城開起了書肆。

 那些年,無論是官學還是私塾,學子們想要看書,都得去賀老闆的書肆。

 但讀書人畢竟是少數,賀家的書商生意平平淡淡做了幾十年,直到三年前,江陵府出了那位六元及第的狀元郎。

 出了一名狀元或許沒什麼,但從一名窮苦山村的普通農戶一躍成為新科狀元郎,這平步青雲的夢誰不想做?一時間,從府城到縣城,興起一陣轟轟烈烈的科舉熱潮。

 書商生意也緊跟著火爆起來。

 問題就出在這裡。

 安遠縣只有賀老闆一家書商獨大,生意沒做多久,就被當地的豪紳惦記上了。對方用了許多法子威逼利誘,想從賀家的生意裡分一杯羹,可賀老闆都沒同意。

 沒過多久,官府忽然接到舉報,從賀家的倉庫裡查出了一批禁書。

 書肆被官府查封,賀老闆也因此入獄。

 “朝廷對禁書管制很嚴,販賣禁書,是要掉腦袋的大罪。”賀枕書道,“可我爹不會做這種事的,以前有學子家中貧窮,買不起書,他都會慷慨外借,怎麼可能為了那點蠅頭小利偷販禁書?”

 他不相信爹爹會做出這種事,想盡一切辦法想證明他的清白,可沒能等他找到證據,賀老闆卻死在了獄裡。

 許多人都說他是畏罪自殺,但賀枕書還是不信。

 這才有了後來,他到處為他爹伸冤。

 “原來是這樣。”裴長臨又問,“你懷疑是那豪紳勾結官府?”

 “或許是吧,反正肯定和那豪紳脫不開干係。”賀枕書道,“而且爹爹平時身體很好,會忽然死在獄裡本身就很奇怪。”

 裴長臨道:“殺人滅口。”

 賀枕書重重點頭。

 “但……”裴長臨還是不太明白,“那狀元郎也牽扯進了你爹的案子?”

 “這倒沒有。”賀枕書理直氣壯地說,“我只是遷怒他。”

 裴長臨:“……”

 “幹嘛用那副表情看著我。”賀枕書憤憤道,“若不是他考中了狀元,江陵府哪會有這麼多人讀書科舉?還偏偏考了個六元及第,他哪怕考得差點呢。”

 裴長臨:“…………”

 遷怒都算了,還希望人家考得差點,這多少有點不講道理了。

 似乎也知道自己這理由站不住腳,賀枕書收回目光,一下一下戳著碗底的米:“我以前很喜歡他的詩作的,可這件事之後,每次一讀到那些詩,就會想到這些糟心事,索性不再讀了。”

 “當官的沒一個好東西,我喜歡的文人多著呢,不缺他一個。”

 小夫郎這副模樣格外可愛,裴長臨噗嗤一聲笑了出來。

 他原本是想忍一忍,誰料這口氣忽然沒順得上來,又劇烈地咳嗽起來。

 “讓你笑我,活該。”賀枕書倒了杯水,啪地放在他面前。

 裴長臨好一會兒才勉強止住咳,灌了一大口水,壓下喉頭火燒火燎的疼:“我沒笑。”

 賀枕書滿臉不信任,裴長臨又正色道:“而且你說得對,當官的沒一個好東西,不喜歡他也罷。”

 賀枕書低哼一聲,神色卻也沒有怎麼緩和。

 “別生氣了。”裴長臨勸慰道,“回頭我託人問問,幫你找幾本新上市的詩集回來,一定能有比他更好的。”

 “應該沒有那樣的詩吧?”賀枕書卻道,“我還沒見過誰的詩能寫得比秦大人還厲害,許承志說他是萬中無一,倒是沒有說錯。”

 裴長臨:“……”

 怎麼又誇上了?

 他這到底是喜歡還是不喜歡?.

 吃過了飯,賀枕書與裴長臨乘上牛車準備回村。

 他們似乎正巧撞上了私塾放課的時辰,許多書生打扮的人三三兩兩往鎮外走。賀枕書撩開車簾往外看去,瞧著一波又一波學子說笑著與他們錯身而過,眼底露出點羨慕的神色。

 他從沒有上過學堂。

 就像科舉考試不讓雙兒參加一樣,無論是書院還是私塾,都是不招收女學生的。小時候,賀枕書只能留在家裡,或者跟著爹爹去書肆,趁爹爹忙完生意時纏著他教自己讀書認字。

 “我爹以前總說,這世道對女子雙兒不公平,如果能得到同樣的學習機會,他們不一定比男人差到哪兒去。”賀枕書頓了頓,又道,“他還說,可惜他沒能考中進士,否則一定要建議聖上改革科舉,讓雙兒女子也能進入學堂和考場。”

 裴長臨:“如果是那樣,你一定能高中。”

 “哪有這麼容易呀。”賀枕書搖搖頭,“我爹就是安慰我罷了,科舉考試可不只是簡單背幾本書就行了,還得考經世治國的道理,我哪懂那些東西。”

 “不過要是能考個舉人也不錯。聽說舉人可以自由進出官府,見地方官員不必下跪行禮,如果那樣……我就能見到知府大人,可以給爹爹伸冤了。”

 他這麼說著,忽然想到了什麼,轉頭看向裴長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