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憶(9)

 叫任軻?

 但這裡是舒州地界,應當不太可能……

 不過,既然都是窮書生,他也不是不能幫上一把。

 辛禾雪輕飄飄地從渡之的背上下來,他走近了那群人,慢悠悠道:“你們不知道打旱骨樁要掘墳需得先向官府申報,驗明墓主人身份才能挖掘麼?你們私自挖掘,當心吃衙門的板子。”

 他戴著帷帽,紗幕看不清面孔,但是周身氣度不凡,那群地痞倒也一時間被唬住,不敢輕舉妄動,李二虎叫囂道:“你又是打哪兒來的,算是老幾?你說什麼我就信什麼?”

 辛禾雪緩聲道:“這可不是我說的,縣衙門口的佈告牆上不是白紙黑字張貼得清清楚楚,你們莫不是不識字?”

 看起來也不像是念過書的樣子。

 辛禾雪當然是唬他們的,他一路走來,哪裡留意過縣衙的佈告欄,不過是依據前世的做法猜測——

 當時這種惡習風氣在窮鄉之地風行,為了整治,前期先是抓了幾個地方上惡劣的掘墳案領頭者充軍流放,再之後以找尋旱魃為由頭要掘人墳墓的,必須得向官府申報驗明墓主人身份,多了一重手序好讓官府介入,私自掘墳者除去要賠償受害家屬,還需得受杖責。

 只不過他不知道大澄有沒有這樣的法令。

 他言之鑿鑿的樣子,倒是當真把大部分人唬住了。

 李二虎不甘心如此善罷甘休,手一揚,“怕什麼?我們人多,法不責眾,今日就是要掘你任軻的家墳!”

 他們就此要動手,辛禾雪卻神閒氣定,“渡之。”

 那語氣有點兒關門放狗的意味。

 李二虎的注意力方才全被辛禾雪吸引了,這才發覺另一旁還有一個僧人,他嘴硬道:“不是剃了光頭,偷了袈裟就可以冒充高僧的啊!”

 渡之靜靜地看著他。

 短暫得不過是頃刻之間,數十個牛高馬大的年青人已經被撂倒在地,皆是一副傷到了筋骨齜牙咧嘴的模樣。

 在僧人近身的時候,他們甚至看不出來對方是如何動手的。

 後面原本是來看熱鬧的人,也露怯求饒了。

 “大師,無意冒犯!”

 “我們可沒有要挖人墳啊!這麼缺德,都是李二虎威逼我們的!”

 李二虎吐了一口血沫子,大抵也知道今日惹了不該惹的人,含恨瞪了任軻一眼,悻悻地一瘸一拐逃離了。

 任軻上前對辛禾雪和渡之道:“今日多謝二位相助,不知道二位如何稱呼?”

 渡之行了合掌禮,“貧僧渡之。”

 辛禾雪扯下帷帽,說道:“辛夭。”

 他想了想要如何介紹自己的身份,乾脆靠近了渡之身邊,莞爾一笑,“這位是我的師兄,我帶髮修行。”

 任軻卻盯著他的臉,怔愣得好似什麼也沒聽清楚,只會點點頭。

 真真是好似神仙中人的公子啊……

 青年原先用玉簪隨意束起的柔順青絲,有些被帷帽壓亂了,幾縷披拂下來。

 若披煙霧,如對珠玉。

 ………

 因著日頭西垂了,李家莊內沒有邸舍,任軻邀請兩人到自己家落腳。

 辛禾雪打聽,“今日是怎麼回事?”

 任軻解釋:“那個李二虎,是李家莊出了名的潑皮地痞,我家是外姓,前些年才從北方搬到此處,受鄉人排擠,從前我父母見他作惡多端,阻攔了一兩次,此人之後一直懷恨在心,今日不過是挾私報復我。”

 辛禾雪問:“問起來有些冒昧,但你父母如何就過世了?”

 任軻回答:“我父親原先做些跑商的生意,替人將舒州錦緞送到京城去賣,我母親常常同他一起,去歲碰上了山賊,這才……”

 他低下頭,像是難以再說下去。

 辛禾雪拍了拍他的肩頭,權作安慰,“提到了你的傷心事,真是對不住。望請節哀。”

 渡之跟在兩人身後,走在村道上,見辛禾雪和任軻的距離靠得越來越近,眉心不自覺地皺起來。

 不知道為何,心中會感到……

 不舒服。

 渡之沉眸,按了按胸口跳動的位置。

 任軻的家只是普通的農舍,也不大,勝在乾淨整潔。他為兩人提供了晚餐和熱水沐浴。

 辛禾雪在吃飯的時候向任軻打聽,“聽那個李二虎說你已經是童生身份,你今年可是要參加州試?”

 任軻:“是。到八月,我守孝期已滿,之後便可以參加州試。”

 因著大澄的科舉制度不比辛禾雪前世的完善,只有縣試、州試、禮部試三級,辛禾雪對具體的細節還不清楚。

 辛禾雪藉機向他問:“那麼每個州的州試過後,推舉上京城參加的禮部試的鄉貢有多少人?”

 不是所有參加京城禮部試的考生都是從地方州試之後推舉上去的,更多的是出自官學的學生,他們被稱為“生員”,不需要參加州縣試就可以直接參加禮部試。

 參加州縣試的,更多是像任軻這樣,寒門都算不上,連官學的學費都交不起的貧家子弟。

 任軻倒也對此瞭解清楚,“各州府推薦的鄉貢……通常大州每年3人,中州2人,小州1人。”

 那就很簡單了。

 辛禾雪想。

 那個窮書生必定出身自今年發生旱災的州,而每個州的鄉貢人數又十分有限,這樣就極大地縮小了他的目標範圍。

 他只要在京城附近守株待兔,等待這些州府的鄉貢上京就可以了,總能找到這個人,也不至於大海撈針。

 不過,在此之前,他可不能被渡之關進安寧塔裡。

 辛禾雪淡淡掃了一眼悶聲不吭正在吃飯的僧人。

 ………

 任軻家中只有兩間臥房,任軻本意是將自己的臥房也讓給他們一人一間,自己在廳堂草草睡一夜過了,但是辛禾雪拒絕了,他們是客人,不好意思打擾主人家休息,他和渡之一間房即可。

 說是兩個人一間房,實際上洗漱之後,辛禾雪再次獨自將床鋪霸佔了。

 渡之被趕到另一邊的榻上。

 他也不惱,盤腿在榻上坐禪。

 辛禾雪趁著夜月上來,在僧人小憩的時候入了他的夢。

 渡之的夢境和他本人一樣無趣。

 空茫茫的湖海,中央有一大塊礁石,渡之就端坐其上,閉目唸經狀。

 水聲嘩嘩,有什麼埋入水中又浮出湖面。

 渡之靜靜地睜開眼。

 卻見自水面上來的人魚,宛如浮出的海妖,溼淋淋柔順青絲似綠藻,白皙的臉在縹緲水霧當中,眼尾一點小痣,分明唇色極淡,或許是因著唇邊似有若無的笑意,就無端給人一種素豔欲流之惑。

 青年坐到礁石上,他身上的薄衫已經溼透了,貼在雪色的脊背上,他懶懶地倚靠過渡之的方向,由衣衫和肌膚墜落的湖水連續不斷,作泠泠之聲,沾溼了渡之的赤色袈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