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憶(11)

辛禾雪看著眼前的孤墳, “這就是昨夜的那位……”

他回憶了一下李二虎葬身鬼腹前最後的喊聲。

李二虎喊那女子叫……

“小鳳?”

任軻驚訝道:“辛公子,你如何知道?”

既然任軻都已經找到了這裡,辛禾雪和渡之一對視, 渡之默默點頭之後, 辛禾雪便同任軻說了昨夜的事情。

包括李二虎夜行遇到一女子, 之後又是如何被那女子張開血盆大口吞入腹中的。

“我和渡之……”

辛禾雪想起來自己一開始向任軻糊弄的身份是渡之那帶髮修行的師弟, 接著言笑自若, 非常流暢地改了口。

“我和渡之師兄昨夜就是宿在那女子居住的竹籬小舍裡。”

辛禾雪環視了一圈, 周圍再沒有昨夜那樣的竹籬小舍, 只剩下雜草叢生的小土坡, 和旁邊的一捧黃土孤墳。

渡之聽見辛禾雪口中的“師兄”二字, 目光頓了頓, 語氣平緩地解釋道:“昨夜的屋舍是旱魃構築的幻象,日出之後幻象散去,腳下的位置就是此種旱魃的墳墓。”

任軻沒接觸這樣怪力亂神的事物, 一時間啞然失語, “可是……這裡是小鳳的墳頭,她怎麼會是旱魃呢?”

辛禾雪聽他好像知道什麼隱情的樣子, 直接問:“你認識她?”

任軻訥訥一會兒,最終點頭。

“小鳳是孤女, 因為我家和她家離得還算近,我父母念她喪失雙親,就將她認作義女。”

“兩年前,我父母夜裡從外地才送布匹回來村子, 路上聽聞竹林後面傳來小鳳的呼救聲, 他們趕忙上前去, 但是將小鳳從竹林後面那條河裡救上來的時候, 為時已晚了。”

“我父母在河岸邊撿到了男子的腰帶,像是李二虎平日裡穿戴的,認為小鳳不是尋常的失足落水。隨後我們就請里正為我們向縣衙報案,又將證物呈了上去,結果那證物和案子一樣不了了之……”

任軻垂著頭,面色頹敗,想必當初的事情對他的心態造成了無法忽視的影響。

“無奈,無處申冤,我和父母最後只好將小鳳葬在此處。”

他垂落身側的雙手忽而用力蜷起成拳,聲音飽含對無恥之人的怨恨,“如今看來,果真是李二虎無法無天,害得小鳳落水!難怪還三番五次針對我家,不過是害怕我家再將此事宣揚出去!”

渡之靜靜地聽完,面上和心中都毫無波瀾,只是問道:“你家中可有鏟子?”

任軻沒想到他聽完這來龍去脈,還想著掘墳,他為小鳳申辯道:“大師,如果昨夜小鳳已經將李二虎吞食入腹,那說明他們二人恩怨已了,小鳳不會害人的,可否讓她安息?”

辛禾雪不發一言,觀察了渡之的反應,發現這個和尚好似是真真全無七情六慾,也缺乏同理心和對他人情緒的感知能力。

辛禾雪轉頭看向任軻,先是對小鳳的故事表達了惋惜,之後才勸任軻道:“任兄,恐怕墳中的已經不是小鳳了,那只是借屍還魂的旱魃。”

渡之對辛禾雪表達了肯定,表現是向著辛禾雪一點頭。

之後好像才想起來要解釋,“旱魃乃山川精氣所化,種類不同又稍有區別。此種旱魃又可以借屍行事,只要掘開墳墓,看看裡面的是否是白毛殭屍即可。”

辛禾雪悠悠對任軻說:“昨夜殭屍只是恰巧遇見了李二虎,你便覺得這是小鳳在報仇,但縱容它再繼續下去,不知道之後的下一個會是誰。”

任軻看了看兩人,想到昨日渡之實力不俗的表現,也不像是行走撞騙的江湖騙子,因此一咬牙,匆匆歸家找回了農鏟過來。

將孤墳掘開,裡面果真是一具閉目的白色長毛殭屍,乾瘦如骷髏,面色青白。

被日光照到的青色皮膚已經隱隱冒出白煙。

辛禾雪沒看清渡之從袈裟中拿出的是什麼寶物,有風吹過,竹林簌簌作響,一簇火苗投入墳中,也許是因為熱風的作用,火苗一下子竄高了,熊熊燃燒。

只餘下一灘青灰和類似硫磺的氣味。

………

辛禾雪和渡之告別了任軻。

大江沿岸的旱魃已經除去,舒州久違地下了一場大雨,他們只在任軻家中避雨避了兩三天,渡之就繼續揹著辛禾雪踏上道路。

不過這一次不再繼續向東。

而是轉向北上。

“臭和尚。”辛禾雪側過頭問他,“你當真要將我鎮壓安寧塔?”

渡之這次沒有點頭,他垂落視線,盯著腳下的黃土路。

方才下過了雨,他們走過的地方留下足印,不過只有渡之一人的,畢竟辛禾雪在他背上。

那足印走過了一人,又會有另一個人的覆蓋,等到晴日裡風沙吹過來遮蔽住,或者是逢雨天又一場大水清洗乾淨。

就全然了無痕跡了。

再者就是……

辛禾雪抬眼,恰恰巧一片枯黃的落葉飄到渡之的頭頂,擋住那香火戒疤。

他捻住了那片枯葉,丟落到地上。

回首一望,沙路上已經落下了許多的黃葉,看不見來時的道路。

涼風四起,那些黃葉在空氣中迴旋,被風捲成一堆一堆。

秋天到了。

辛禾雪看見了驛道旁經過風水日曬變得水痕班班的路碑。

他們進入了許州地界。

過了許州,就進入京城了。

“渡之。”辛禾雪開聲,“你捨得將我押入安寧塔?”

渡之的腳步停下來。

辛禾雪側了側視線,觀察到渡之下頜緊繃,線條顯得硬直,好似承擔著什麼難言的壓力。辛禾雪也不急。

反正除了當初剛剛捉到他的時候,在驛館裡渡之曾經說過,不能夠就地殺滅的妖鬼要押入京城安寧塔之外,一路上沒聽對方再重新提起一次。

從舒州走到許州,由於見的妖鬼多了,渡之身負降妖除魔的職責,原本至多兩個月的行程,兩人走走停停,倒也耗去了將近四個月的時間。

辛禾雪中間失憶了許多次,他每逢七日一到,就要重新入水。

再次上岸時,每次都會被渡之捕獲。

辛禾雪每次都要重複尋找紅線、發覺紅線在臭和尚身上、被捉起來的歷程。

好在渡之對於他們之間的過往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每次都會重新重複一遍路上的事情。

只不過每當辛禾雪問起窮書生的情報時,渡之雖然不能說謊,但都會選擇緘默不言。

辛禾雪氣悶了幾次。

將渡之的愛意值刷到了七十五。

辛禾雪這次也沒等到渡之回答有關安寧塔的問題,他決意等到了京城的地界,若是渡之不主動放了他,他就尋個方法逃走。

他已經盤算清楚了,按照渡之口中說的前情,他們是一路從江州走上來的,加之劇本上的信息,大旱放生……

而今年大旱的州域都在大江流域內,那麼只要能夠找到出身大江附近州域的鄉貢……

至多至多也就十八個。

十八個窮書生而已,他可是錦鯉,還怕報恩不及嗎?

辛禾雪對自己很有信心。

他的視線無意間掠過周圍的山林,卻捕捉到了這片山坡上的異狀。

雙目敏銳地微微眯起,辛禾雪掰著渡之的下頜轉到那個方向,“你看……那邊樹上是不是吊著個人?”

渡之依言望向那裡,高高的桂花樹,不知道種了有多少年歲了,岔出來的枝椏都比成年男子手臂粗得多。

果真有個男子,穿著讀書人常見的襴衫,三尺白綾掛著脖子,一雙腳懸空在那。

秋風一吹過,晃了兩晃。

面色已經是青白髮烏,瞧著死去多時了。

辛禾雪只看了兩眼,他有點忌諱生死,因此站在遠處,主要還是渡之上前看清楚情況。

有樵夫揹著柴經過,見狀被懸著的屍體嚇得一聲大吼——

“死人了!又死人了!”

………

後續的事情自有當地的縣衙接手。

辛禾雪和渡之只是等候到了官府的人來,過來驗屍的縣尉好像已經對此事習以為常,例行問了問周圍當時的證人。

渡之同那縣尉交談了幾句。

辛禾雪問那路過的樵夫,“當時你怎麼說又死人了?”

樵夫瞧起來就是個老實憨厚的人,對辛禾雪解釋:“上一次我路經那裡也有個讀書人自縊了。”

樵夫:“說起來,這兩年自縊的人不在少數……”

樵夫:“但是我想不通,都是書生,都要跑來這棵桂樹上吊,我就說不能念太多書,唸書會念傻!”

樵夫:“像我這樣,知足常樂就多好,至少有命留在世上……”

他搖搖頭,揹著柴慢慢地離開了。

辛禾雪若有所思,他轉首,渡之已經重新走到他旁邊,靜靜道:“走吧。”

辛禾雪看了一眼還在桂樹下驗屍的縣尉。

縣尉嘆息一聲,已經著手叫小吏給屍體蓋上白布抬著要離開了。

辛禾雪問渡之:“方才你和縣尉說什麼?”

渡之道:“他說今年已經是第三起自縊在此處的命案了。”

辛禾雪道行不夠,感悟妖物的本領又不如渡之的專業對口,“那桂樹有妖氣嗎?”

他們一邊向外走著,渡之一邊道:“並無察覺。”

路上,辛禾雪還在疑惑:“為何都是書生自縊?”

渡之沉眸,搖首誠實道:“我亦不知。”

“不過當中確實大有可能是妖鬼作梗……”

“自縊者多為書生,而書生素來都是妖鬼中意的食物。”

渡之靜靜陳述著。

辛禾雪:“為何?”

他倒想知道他們太初寺如何作出這樣的理論。

他們走著走著,已經進入了城裡。

熙熙攘攘,熱鬧的人群擁擠著前去察看張貼的桂榜,忽而傳出“中了!中了!”的激動人聲。

渡之對辛禾雪道:“因為書生往往都是青壯年齡的男子,滿腹經綸者頭腦活泛,若加上元陽未失,那麼血肉則至精至純,妖鬼吃了對於修為大有長進。”

辛禾雪眨了眨眼,“你這般盯著我看做什麼?”

他又不吃書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