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蘭竹 作品

第 24 章 君上最後的命令


秦始皇病發得又急又重。

到達平原津的時候,他只是身體略有不適,腦袋略有些疼痛。

若不是要等蒙毅回來,他會繼續巡遊。

只一日的時間,當蒙毅再見到秦始皇的時候,秦始皇已經病得起不了床。

秦始皇忌諱死亡,無人敢告訴他真實的病情。

但秦始皇自己就真的不清楚嗎?

蒙毅下馬朝著秦始皇病榻奔跑,沿路侍從投來不悅又警惕的眼神。

他心頭一沉,腳步加速,一路奔跑進居然無一人伺候的小院。

“君上!”

蒙毅跪著撲到秦始皇的病榻旁。

秦始皇睜開眼。

他的眼神一如既往地銳利,如將死的鷹一般,在生命消失之前,永遠不會渾濁,好像一切都在他的眼中。

“所有人都不敢在朕面前哭。”秦始皇的聲音也還是一如既往的沉穩,“蒙毅,你膽子真大。”

蒙毅泣不成聲,從懷裡掏出一顆不規則的石頭。

秦始皇看向蒙毅手心的石頭。

蒙毅哽咽:“這是那日酒肆孩童劉盈送給君上的禮物,他說謝謝君上提攜其父。”

秦始皇走了一會兒神,道:“扶我起身。”

蒙毅將秦始皇扶起來。

即使有人攙扶,秦始皇也已經無法下榻,只能勉強坐起來。

蒙毅將窗戶推得更開,一個侍從慌張地從窗下離開。

他和秦始皇都看到了這一幕,但都沒有對此說什麼。

蒙毅只是讓陽光透進來,讓秦始皇透過陽光仔細觀察劉盈送的那顆松脂石。

秦始皇舉著松脂石,觀賞松脂石中的鮮豔小花。

蒙毅跪坐在榻前,將自己在沛縣的見聞一一向秦始皇描述。

為黔首舂米的劉邦,請自己食用麥飯劉盈,還有那句“這裡有一整個世界”的童言稚語。

秦始皇輕輕頷首。

蒙毅又說起沛縣田地拋荒情況,已種植田地收穫情況,縣倉儲存情況,以及市集穀物價格。

秦始皇再次輕輕頷首。

屋內暫時沉默。

半晌,秦始皇將松脂石放下:“今年風調雨順,田地豐收,為何一石糧仍舊逾千錢?”

蒙毅垂首不語。

他知道君上只是自問,並非詢問。

秦始皇又問道:“朕剛統一天下時天下谷價幾何?”

蒙毅知道君上現在是在問他了,回答道:“一石三十錢。”

秦始皇道:“朕繼位後,三年、十五年和十八年三次大飢,接連攻伐,秦國谷價也未曾漲到如此地步。為何?”

蒙毅再次垂首不語。

秦始皇也沒有再詢問。

他將松脂石握在手心,看著窗外怔怔出神。

……

“阿父,今年豐收了,糧價還是沒降啊。”

劉盈坐在劉邦的脖子上逛市集,劉邦一路抱怨,他也不下來。

“只一年不興大徭役,怎麼可能降得了?”劉邦道,“至少十年。”

劉盈道:“我聽張伯說,魏國快滅亡的時候,糧價也不到五十錢。為何大秦的糧價能漲到一千六百錢?”

劉邦道:“不知道。去問問蕭何?”

劉盈拍著父親的腦袋道:“那還不快去!”

劉邦停下腳步:“自己走,不然我就回家。”

劉盈終於被劉邦威脅成功,罵罵咧咧下地走路。

劉邦糊了劉盈腦袋一巴掌:“嘴巴乾淨點!”


劉盈仰頭:“我類父。”

劉邦罵道:“類個屁!”

劉盈眨眨眼:“阿父,嘴巴乾淨點。”

劉邦:“……”好想把這個豎子掛樹上抽樹上抽打。

其實劉邦曾經如此做過,雖然只是掛樹上,沒抽打。

劉盈先用哀嚎哭求麻痺了劉邦,劉邦一放他下來,他就跑劉太公那裡告狀。

等劉邦被劉太公叫去訓斥時,劉盈又挨個找了劉邦的兄弟,一一哭訴父親的冷酷無情,他一個小孩,怎麼能掛樹上?夭折了怎麼辦?

劉盈甚至去找了劉邦的“仇人”,哀求他們從暴虐無情的父親手中拯救自己。

最後劉邦在縣令門口,把試圖去尋縣令做主的劉盈拎了回來。

從此父子二人有了默契。

教訓歸教訓,不能過分。否則你沒打死我,我們就走著瞧。

劉邦又不可能真的打死自己的親兒子,只能認栽。

劉邦牽著劉盈的手,翹班去尋了蕭何。

蕭何聽了劉盈的詢問,沉思許久,道:“魏國有災,其餘諸國無災,且……”

他有些不忍說下去。

劉邦道:“想說什麼就說,盈兒心大,我們聽得的事,他也聽得。”

劉邦問劉盈道:“你會害怕嗎?”

劉盈豎起大拇指指著自己:“怕?我劉盈這輩子就沒怕過!”

蕭何看著劉盈那肖似劉邦的神情,沉沉嘆氣,苦笑:“好。”

他對劉盈講述自己對魏國滅亡時,糧價卻未有過大波動的原因。

秦國置三級糧倉,官方調節物價,其富甲天下。

打魏國的時候,魏國沒人種糧食,糧價本應該暴漲。但魏國死了許多人,又有許多權貴家破人亡,良田空了出來。

這些空出的良田大部分授予了秦人,小部分分給了魏國本就有的自耕農。

秦國調來糧食,再加上魏國官倉和權貴私倉的糧食,使魏國度過了糧食最緊缺的時期。

待糧食豐收,魏國的糧價波動便被壓平。

劉盈仍舊不解:“那秦國之後為何做不到了?”

蕭何道:“因為秦國在攻打魏國的時候也在攻打楚國,攻打楚國之後又攻打齊國。秦一國的糧倉能壓平魏國糧價,怎能壓平天下糧價?”

劉盈捏著下巴思索。

劉邦問道:“我前幾日見到一位大秦官吏,他不像我想象中的那樣昏庸。”

蕭何也想了起來:“那人啊……一日之內,就派人摸清沛縣糧價和縣倉情況,確實是能吏。”

官吏去尋劉邦時,也派人去調查沛縣經濟情況。那些經濟數據都出自蕭何之手,蕭何自然知道。

劉邦道:“這樣的能吏,不能看出你所看出的問題嗎?”

蕭何輕笑,笑聲中夾雜著些許讓人聽不懂的複雜意味:“如果他離開咸陽,離開皇帝身邊,或許就能看出來。”

劉邦問道:“為何?”

蕭何沒有直接回答:“其實大秦剛建立時,大秦的糧價也能壓到百錢內。皇帝剛統一時休養生息,糧價曾一度達到三十錢。待皇帝命黔首自實田後,糧價才飆升。自那以後,皇帝便北伐匈奴,南征百越,又起兵鋒。”

這件事劉邦知曉,因為他就在民間:“秦地確實黔首自實其田,但六國故地,自實其田的真的是黔首嗎?六國糧價飆升不在於六國無地可種,而在秦國不能

掌控六國。這樣就算佔來更多的田地,又有何意義?”


蕭何道:“是的。但皇帝很自信,百官也很相信他。過度地自信和相信,都使人盲目。即使有少數清醒的人,也不敢言語。我不願意去咸陽便是如此,去了也沒用。”

稱孤道寡,天下一獨夫。

在秦統一天下之時還不是如此,那時還是秦王和群臣群策群力。

當秦王變成秦始皇后,皇帝真的變成“獨夫”。

這是誰之錯?

劉盈頻頻點頭:“秦始皇確實眼神不好。我聽聞他現在還信方士徐福,去海上狩獵什麼大魚。方士都騙過他一次了,他還是相信徐福沒騙他,眼神太不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