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 章 【景山公園】
她和袁北六點到達,沿著步道往上。
一路上游客不少。
古人說高處不勝寒,景山雖然不高,但好像確實比山下要涼快些許,耳側有微風循循。汪露曦步子小,很快就被袁北落下了幾步。
袁北今天穿了件oversize的白t,袖口被風蕩起皺紋,捲了一個邊兒,汪露曦眼尖,隱約瞧見那袖口底下有一點點黑灰色,像是線條,這可是第一次,全新發現,之前從未注意到。
趁著袁北在拐角處等她,她走上前,隔著衣服,點了點袁北的肩膀。
“是什麼圖案?”
“.機械,零件,”袁北將袖口往下壓了壓,並且在覺察到汪露曦馬上要憋不住的前一秒及時抬手,作勢就要叩她腦門,“你笑試試?”
“沒有沒有,”汪露曦迅速斂住表情,挑選合適的形容詞,“就是想不到,你還挺中二的。什麼時候紋上去的?”
“.高考完?大學?記不住了。”他看看汪露曦,“反正是你這個年紀。”
和你一樣,還錯誤地以為人生觀價值觀可以寄託於物品,對生活尚存一些表達欲的年紀。說輕狂不準確,但年少是真。
“我還以為你沒有這個時候呢,”汪露曦很想看看,但袁北不給瞧,“後悔了?”
“不後悔,反正又看不見。”
“那為什麼是機械?”
“因為夠裝。”
汪露曦一巴掌拍在了袁北肩膀:“.你正經點好不好!”
“.那時候特喜歡科幻電影,”袁北說,“多看了幾部,開始胡思亂想,覺得人和機器沒什麼兩樣。”
脫去皮肉,裡面即是乾澀骨架,支撐著主體接收意識,付諸行動。但即便是機械,它也會生鏽,會卡頓,就好像人的生老病死。等到散架的那一天,機械零件重回熔爐,那些使用痕跡,那些摩擦和鍥刻,通通喪失意義,化為一堝鐵水。
然後開啟新的輪迴,無知無識的、已經重複過一萬次的、新的輪迴。
汪露曦今天穿了短褲和帆布鞋,揹著雙肩包,
“鳳啾啾”在她身後一晃一晃,植被密集處蟲蟻多,有蚊子在大腿上狠狠叮了幾個包,她掐了十字也不管用,只能催促著袁北快些,再快些。
但當登上萬春亭的那一刻,還是遺憾洩氣。
到底還是來晚了,沒位置了。
周圍樹木鬱鬱蔥蔥,萬春亭樓閣精美,雕樑畫柱,很漂亮,可目之所及全是人。特別是南邊,能看到故宮的那一側,欄杆被圍得水洩不通。
汪露曦只能站在外圈,踮起腳,才稍稍能看見落日餘暉之下,神武門斗拱飛簷的一個角。
“.完。”汪露曦攤手。
袁北看得好笑:“下次再來?”
“下次就要下週末了。”
“那等?”
“.等!”
好在人群是緩慢挪動的。
汪露曦很快尋到了一個角落的位置。
這個視角雖不如中軸線中央那樣正,那樣精準,但勉強能一覽全貌。她喊袁北的名字,招呼袁北過去,又在他被橫穿的遊客截停腳步時伸手拽他手腕,一拉。
汪露曦端起拍立得,先找一找構圖。
她還給袁北下達任務,讓他幫忙拍視頻,務必要拍到亮燈的那一瞬。袁北說還不如等中間的遊客拍完,“借”一張照片過來。此話一出,汪露曦的表情就像是要吃人。
她對亮燈的那一瞬無比期待:“一定很震撼。”
“還行吧,恐怕要讓你失望。”
“你來看過?”
“看過一次。”
都說景山公園的日落最浪漫,袁北發小當初求婚就是在這,還請了一堆朋友來做見證,搞驚喜。萬事俱備,唯獨忘了看天氣預報,那天下暴雨,澆了個透心涼。所謂的故宮亮燈,也並非是所有宮殿都會亮起,只亮神武門那一圈,根本沒有想象中的那樣金碧輝煌。
後來幾個朋友覆盤這次“失敗”的求婚,統一評價是,好像是快餓昏了去吃席,等半天,上來一盤花生米。
汪露曦笑死了:“你就說求婚結果怎麼樣嘛!女生答應了嗎!”
當然答應了。
現在已經是一家四口,兒女雙全。
“對呀,結果是好的,而且下雨有下雨的景,晴天有晴天的景,只要是辛苦爬上來的看到的,都好。”汪露曦拿出手機看時間,此刻已經是晚上七點半。
天際開始顯現出紫粉色的綺霞。
太陽就快要落下去了。
汪露曦望著故宮,富有禁忌感的紅牆,規整排列的宮殿樓閣,斜陽半束,融進金色的瓦。傳聞故宮房間有九千九百九十九間半,難怪如此。
連綿,浩瀚,萬里風光。
好像望不到邊。
有細小的黑點從飛起的鬥簷上一躍而過,汪露曦眯起眼睛,終於看清,那是烏鴉。
她問袁北,也像是在自言自語:“這些房子,有很多很多很多年了吧,也住過很多很多很多人。”
從黎明到黃昏,從冬到夏,從古至今,就好像天壇的那些古樹,一圈樹輪就是一年歲月,已經層疊到看不清紋路。
“有時候我跟你一樣,也會很喪,你說和這些存在了幾百年上千年的東西相比,我們算什麼呢?人一輩子真的好短,很多事情完全不夠時間去做啊。”
汪露曦趴在那欄杆上,撐著下巴,盯一個地方盯久了,眼睛會發脹,所有濃烈的色彩都往瞳孔裡鑽,她覺得眼底發熱:“但好像又不太一樣。”
拒絕給撿來的小貓取名字,
是認為它們遲早要走。
不喜歡一切儀式感,是覺得時間留不住,所有人為干預都是徒勞。
對新鮮的東西提不起興趣,是因為它們遲早會變舊。
汪露曦用胳膊肘碰了碰袁北:“我發現你很喜歡想象,想象一件事的結果。”
就像機器總要生鏽報廢,太陽總要下山,樓屋總要倒塌,再壯茁的樹葉總有枯死的那一日。
這些都是結果。
“但是你聽過那句話沒?人一輩子,其實只活幾個瞬間。”
太陽又落下去了一點。
很多人開始看時間,然後紛紛舉起手機和相機。
在密集的長焦鏡頭之中,汪露曦的淺藍色拍立得像個塑料玩具。
但她還是舉起來了。
“袁北,我覺得你說的對,一切都會結束的,一切都沒意義.”
率先亮起的,是景山前街的兩側路燈。
路上的行人和自行車彷彿也有預感,紛紛停了下來。
有人開始呼喊。
“.雖然這樣說很殘酷,但生活就是由很多沒意義的瞬間組成的。”
汪露曦在驚歎聲和呼喊聲中,按下了快門。
故宮的燈,亮了。
在這一瞬間熠熠。
正如袁北所說,其實並不震撼,也不恢弘,故宮有數不清的宮殿,大部分好像隨著黑夜的降臨一起消失裡了,唯獨神武門這一處,橘黃色燈光襯著紅牆,還有“故宮博物院”幾個大字,安靜佇立在北京中軸線之上。
彷彿黑暗裡的一束火把,熾熱的光。
“我們不能因為知道結果就不出發,就像,不能因為這燈明早會滅,就不在意它亮著時的樣子,至少它真的很漂亮。”汪露曦將新鮮的剛顯像的相紙遞給袁北,她今日夢想成真,捕捉到了故宮亮燈的一剎,“這張相紙本身沒意義,故宮亮燈的這一幕也沒意義。但這一刻,我和你在一起,這很有意義啊,對不對?”
袁北握著相紙,歪歪扭扭的取景角度,但已經是他們今天能夠拍到的最完美的故宮,鮮活而生動。
他看著汪露曦,沒有開口,卻想起了汪露曦說過的,她喜歡用拍立得而不喜歡用相機和手機拍照的原因,是因為它獨特的屬性,代表著時間定格。
果然。
“以後我看到這張相紙,會想起今天,2023年八月十二號,晚上八點,我,和袁北。”汪露曦猶豫了下,還是將那相紙遞了出來,“送你吧。”
是她賦予了這一刻意義。袁北想。
和他這樣的虛無主義不同,她鍥而不捨地儘可能給人生每一個瞬間都賦予獨特的意義。他第一次有自慚形穢的錯覺,也是第一次開始審視,開始自省,有沒有這樣一種可能,在過去的人生裡,他或許錯過了很多個這樣的瞬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