妾在山陽 作品

第 60 章 環玉有缺(一)


 “那阿惠,你想怎麼做?”羅父問。

 惠夫人垂下烏黑的睫毛,她手指緊握,最後抬起頭,眼中掠過了一絲冷光,堅定說:“夫君,你幫我給秦國寫一封信吧。”

 “秦國?”羅父不明所以。

 “對。”惠夫人點頭。

 羅父和妻子四目相對,很快就明白了愛人所想。他張嘴,臉上的錯愕更深了:“所以,阿惠,你想在帝姬腹中的孩子身上延續秦衛兩國的婚約?”

 惠夫人:“嗯。”

 羅父心頭大駭,“可是阿惠,現在秦王室符合條件,跟世子相差不過三歲的只有一人啊。”

 羅父沒說出那個名動六州的名字。

 他只是眼神震撼,匪夷所思到了極點,聲音發顫,勸說:“阿惠!你瘋了嗎!秦國那邊怎麼可能會同意!”

 那可是姬玦啊。

 雙璧城的國之妖孽,陰陽家一歲觀氣的絕世天才。

 他早就不單純是秦國七皇子了,更是嬰寧峰未來的主人。

 這紅鸞星在北,兩國間錦上添花的事。落給誰,都不可能落在未來的陰陽家家主身上。

 惠夫人咬牙:“我當然知道秦國不會同意,我只是想向他們討要一個信物而已……”惠夫人深呼口氣,苦笑,輕聲說:“也算是,給世子求個保命的平安符吧。”

 這一年雲歌城發生了太多太多的事,深冬的雪很大,紛紛揚揚,將天地銀裝素裹,像是要抹去所有罪孽。

 而施溪就誕生在雪後的第一個春夜。

 他終於知道自己是被誰所救了。

 衛姜一簪子刺穿他胸膛後,氣急攻心,暈了過去。

 “帝姬!”

 “世子!”

 驚雷雨夜,御醫和宮女驚恐的尖叫,幾乎要把雲層穿破。

 他們聲嘶力竭:“救世子,快救世子啊!”

 而惠夫人趕到雲歌皇宮時。世子夭折的消息,已經傳開。

 雲板四聲傳喪,一聲一聲,在深宮寂寥迴響。

 那一線清冷苦澀的悼亡香,無聲瀰漫。

 惠夫人臉色蒼白,她快步走進紫色廂房,盯著襁褓中的孩子看了很久,才顫抖著手指,用靈力去探他的識海。

 發現不過是【假死】後,惠夫人終是冷汗淋淋,長舒口氣。

 世子【假死】是她早就計劃好的,只有【假死】才能離開衛姜身邊,去別處成長。

 可她萬萬沒想到的是,衛姜這個瘋子,竟然臍帶都還沒剪斷,就發瘋,拿【得巧針】刺入嬰兒心臟。

 差一點【假死】變【真死】。

 惠夫人抱起孩子,說:“你去琅琊那邊吧,王家會把你培養成最好的儲君的。”

 她語氣平靜,強壓著情緒。

 惠夫人不久前剛得知,羅文遙時日無多活不過百歲的消息,早已哀莫大於心死。她步伐浮虛,強撐著精神,做完最後一件事。

 月色悽清,碧海無聲。

 她將襁褓沉睡的嬰兒和秦國王室送來的環玉,一起放入竹籃中。站在孤崖寒松邊,目送他隨河流遠去。

 之後轉身,前往靈墟崖。

 *

 又回到幻境最開始,那冰天雪地的湖中亭。

 “你一定要羅文遙活下來嗎?”

 “一定。”惠夫人咬字堅決,“儒家五聖。杜聖清行蹤難測,鍾永元半身入土,王裕在琅琊抽不開身。剩下一個翟子瑜,生於鄉野無牽無掛。他是君子不假,但對雲歌絕對算不上忠誠。”

 “文遙必須活下來,因為只有他會一直守在雲歌。”

 惠夫人眼中隱有淚光:“我給文遙取字謹言,是希望他謹言慎行。可我瞭解他,這孩子嘴硬心軟,說的話再大逆不道,其實心裡比誰都忠義。”

 逍遙子沉默不言。

 惠夫人紅眼悽惶一笑,聲音哀慼道:“我有時候會想,太子暴斃,帝姬發瘋,是不是都是先帝的詛咒。都是衛姜在高唐塔與人苟且的報應。”

 逍遙子聽完雲歌城的事,只說。

 “我沒想到,雲歌竟然變成了這個樣子,惠夫人,你還記得很早以前,王、顏兩家都還在雲歌的鼎盛情景嗎。”

 惠夫人苦笑:“我當然記得。當年不止王、顏兩家,還有很多儒家世族,齊聚雲歌。桃李三千,共同撐起了帝都的繁華。”

 “那時的雲歌是君子之所,儒道聖地,人潮來往,為天下側目。”

 “

直到,杜聖清提出了‘均衡策’。”惠夫人眼發紅:“他說,公與平是國之基址。天下教育,也應均衡。雲歌城外很多有天賦的學子,就是因為在當地沒有好的老師傳道受業,才久未開蒙、久未入道。”

 惠夫人牙齒髮抖,顫聲道。“說的多麼冠冕堂皇啊,把所有人都騙過去了,雲歌的學子確實不需要那麼多優秀的師長。於是,王家回了琅琊,顏家回了泗水。眾人分崩離析,散落各方。”

 惠夫人恨聲:“我本以為杜聖清是真的想惠澤天下!結果沒想到——他竟是為了挖空雲歌!”

 “……挖空雲歌?”

 逍遙子聽到這四個字,心頭一震,若有所思。他沉吟片刻,抬頭,一轉話題:“惠夫人,你知道楚國陸家的六州通緝榜嗎?”

 惠夫人愣了愣,哽咽啞聲說:“通緝榜?這事我知道,法家一直都有這個傳統。”

 逍遙子:“嗯,他們從幾千年前就開始記錄了。將世間惡人,羅列一張紙上,按照罪行,排序定榜,哪怕惡人被伏誅都不會抹去名字。”

 逍遙子笑笑:“那你肯定也知道,六州通緝榜一直以來的榜首是誰吧。”

 “這我怎麼會忘……”惠夫人苦笑,凝視他的眼睛,說出了那個,曾經叫天下人聞風喪膽的名字:“第一是,兩千年前,陰陽家六階巔峰的司命境聖者,【湘水君】。”

 逍遙子點頭,眼神複雜,嘆息:“陰陽家,湘水君。”

 “當初為了誅殺他,可謂是集百家之力。司命境的陰陽家聖者,哪怕魂飛魄散,也還有萬千分身,遊離於世。最後是墨家鉅子站出來,建造千金樓,用無數座監獄一一囚禁住那些神魂,費時一百年,才等得他魂魄消弭。”

 逍遙子:“湘水君死去後,千金樓冷寂了一段時間,便馬上又熱鬧起來。它成了六州罪人窮途末路時,一個很好的去處。那群人逃進去就再也不會出來。久而久之,千金樓竟然發展成了一座萬人居住的城。”

 惠夫人疑惑:“你怎麼突然和我說起這些。”

 逍遙子說:“因為不久前,陸家又在通緝令上添了一個名字,他的排行,僅在湘水君之下。”逍遙子灰色的眼眸深邃:“那個人,就是杜聖清。”

 惠夫人瞳孔震驚,縮成一個點,不敢相信:“杜聖清?——他怎麼會上法家的榜!”

 逍遙子:“聽到這件事時,我也很不解,因為杜聖清哪怕半生為善半生為惡,也還沒做出過什麼驚世駭俗的事來。六州對他的印象只是亦正亦邪,絕對算不上奸惡。”

 “我想,陸家應該是心裡有了猜想。他們賭【嬰】口中那個神,就是杜聖清。法家覺得杜聖清,會是下一個為禍天下【湘水君】。”

 逍遙子意味不明一笑:“陸家膽子也是真的大啊,敢這樣惹杜聖清——怪不得他們如此迫不及待想要建造稷下學宮。”

 惠夫人久久不能回神:“逍遙子,你是怎麼知道這些的?”

 逍遙子看她一眼,慢條斯理:“因為我的師弟也上了通緝榜。”

 惠夫人錯愕:“你師弟,清玄道人?”

 逍遙子擺擺手:“嗯。他都入魔了,以後別叫這個名字了。”

 “法家這次新寫的通緝榜,多了許多我耳熟能詳的名字。”

 逍遙子說:“看來諸子百家近些年都不太平啊。墨家機關城出事,錕鋙出事,神農院也出事。”

 “【扶桑】受損後,本該由它根脈淨化的趙國大河鵲江,下游直接成了農家那位臭名昭著的聖者【蟲師】養蠱之地。”

 “而我師弟入魔後,也叛出宗門,變作一方魔頭為禍四方。”

 逍遙子冷笑:“以前心性不定,誤入歧途的都是低階術士。可【嬰】的預言出世後,連聖者都開始蠢蠢欲動。人人都想成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