妾在山陽 作品

環玉有缺(十)

火焰燃起的那一刻, 天地間彷彿有“錚”的一聲輕響,如弓弦震動。施溪終於反應過來那熟悉的感覺是什麼,是【心絃】。

他往皇宮中殿走。焦土之上,滿目瘡痍, 屍橫遍野。

羅府的人死了, 趕回帝都的衛氏宗親也都死了。

施溪走進火海的時候, 最先感覺到的不是炙熱, 而是四面八方令人窒息的濃煙。走近後會發現,烈火上方居然漂浮著藍色的霧, 綺麗又夢幻,徹底扭曲了這一方的時空。

目睹這人間慘狀,成耀兩眼一翻,差點昏厥過去。

成元好歹是兵家術士,一下子就察覺到了此間摧枯拉朽、毀天滅地的力量,他臉色煞白問:“發生了什麼?”

施溪冷淡吩咐說:“成元, 你去外殿叫還活下來的人快跑。成耀, 你現在最好能攔住羅槐月。”

成元握緊拳頭,點頭:“好。”

而成耀則是驚恐萬分,大喊大叫:“什麼叫我去攔住羅槐月!施溪你要去哪裡。喂、不行, 你不能丟下我不管!”

施溪受不了他了。他進皇宮時,並沒有把【千金】變回去, 轉身抬袖,染血的木劍直指成耀的喉嚨。

“——!”成耀瞬間噤聲,抖如篩子。

少年白衣獵獵, 烏髮糾纏烈火, 一雙漆黑的眼眸不再有平日的散漫清澈, 聲音冷靜。

“神器的殺機, 羅槐月現在只使用了三分之一,還沒全部發揮出來。你不攔她,整個皇宮所有人都會一起陪葬。滾,別跟著我。”

他收劍,快步往皇宮深處走去。

衣袂掠過一個已經被燒成焦的屍體時,施溪頓了頓腳步。

是不是衛國天家的心靈感應,他連死人的性別都分不出,卻篤定了他姓衛。施溪又看了眼腳下面無全非的屍體,神色在陰影中看不真實。

這場火到底要燒到什麼時候呢。

從長綏山脈,到高唐塔,到現在雲歌皇宮……

他離開後,成元直接往外殿跑去。

成耀其實也想跟他一起跑的,但施溪的話如針紮在他心頭。他是真的貪生怕死啊,於是,成耀咬咬牙,還是心驚膽戰地去找羅槐月。

施溪直接往皇宮內殿走,去往雲歌皇宮的禁區。

成元氣喘吁吁跑到外殿的時候,卻發現,這裡其實並不需要他。城門內外,腹背受敵。但有人已經把驚恐的眾人安頓好了。他看到了羅文遙羅儒聖,還有一個站在他旁邊,淺藍衣衫、如松如竹的青年。

“我回雲歌的時候,差點以為我走錯了。”翟子瑜平靜說:“能讓【蟲師】這麼肆無忌憚散播疫病,雲歌城的術士都死絕了嗎?”

羅文遙言簡意賅:“確實死絕了。”

翟子瑜偏頭,問他:“你還把它當帝都嗎?”

羅文遙不回答,只拆下腰間的玉丟給他,繼續冷漠道:“幫我照顧下我弟弟。”

翟子瑜沉默接過那塊玉,手指一點一點握緊,而後說:“求我辦事,你都不付出點代價的嗎。”

羅文遙:“代價就是我弟,他是個好苗子,以後隨便你折騰。”

翟子瑜笑了:“這可是你說的啊,折騰死了也算你的。”

羅文遙:“你不會的。”

翟子瑜笑意戲謔,有一瞬間想把手中的玉丟回去,或者捏碎。可他將玉緊攥在掌心,手背上青筋若隱若現,最後也只是閉眼深呼口氣,苦笑喃喃。

“羅文遙,你我還真的……從一開始就不是一路人啊。”

他揮揮手,對這位同窗多年的知交,輕聲說:“你去吧,我會盡我所能保下雲歌的。”

“嗯。”

羅文遙點頭,他其實很少求人也沒求過人。

羅文遙在火海前回頭,凝視著翟子瑜的眼,低低說了聲:“謝謝。”

翟子瑜別開了視線。

雲歌城的雨和哀嚎,汙染不了皇宮的天空。但在一牆之隔,蕭聲幽怨哀婉響起,嗚嗚咽咽——

鬼將軍坐在浮空的玉輦上,橫吹碧蕭。他如將軍排兵列陣般,召集所有死去的百姓,將他們變成烏泱泱的軍隊,兵臨城下。

一群死去的人臉色青白,身泛紅光,圍攻在皇宮城外。只待羅文遙一死,這數萬陰兵就會直接闖進去。

另一邊,聖人學府的師長們很快就發現了不對勁。

雖然雨停了,但是已經感染疫病的人,肉身腐爛,同樣可以傳染。

他們想往城外跑,可一位四階大儒敏銳地察覺到危險。

整個帝都,好像都被人圍困住了——外面有更可怕的敵人。

“不能這樣走。”學宮祭酒李德雍抬了抬手,他仰起頭,看著烏雲沉沉的夜空,啞聲說:“出不去的,每個城門口都守了人,他們是想殺光雲歌城的人啊。,

掌事姑姑詫異:“那怎麼辦?”

李德雍憤怒無力到渾身發抖,可他還是維持著鎮定,轉身,發紅的眼看向皇宮方向,說:“現在唯一的辦法,是走皇陵那條路。”

穿過衛帝陵墓,離開這座毒城。

“跟我來。”

“是。”

聖人學府所有人眼中都佈滿紅絲,但無一人退縮,高聲應和。

他們吹哨,高高揚起手,帶領著浩浩蕩蕩的一群倖存者,往雲歌皇宮走。

這一晚好像所有人都在為自己的忠義證道。

每個少年都在這國破家亡之際,迸發出無盡的勇氣來。

十歲生辰來臨前,羅文遙他開始感到不安和不舒服,有很多不屬於自己的記憶紛至沓來,他難受地蜷縮起身體,蹲在角落裡。

納蘭詩或許也是看到了他的難受,坐到了他旁邊。

她並不在意山洞的地上髒或不髒,衣裙像黃色流沙,偏頭,若有所思地看他。

“你哥哥,在換命的這個時間點,估計也和你一樣難受吧。”

羅煥生難受地抱頭,臉色蒼白滲汗,發出痛苦呻吟。

納蘭詩說:“不要怕,羅煥生,零點一過,你就會成為雲歌城的下一個天才。”

羅煥生愣愣的抬頭,虛弱說:“天才?”

納蘭詩笑了:“嗯。年少成名,豔驚四座,怎麼能不叫天才呢。”她平靜道:“你哥哥可是五十成聖啊。”

羅煥生已經痛苦到無法思考了。

納蘭詩垂眸,伸出手,淡金色的流光,又一次湧入了羅煥生的腦海,幫他緩解下了記憶重疊命運重合的劇痛。

納蘭詩又溫柔道:“我來給你講故事怎麼樣,這樣你會好受點嗎。”

羅煥生搖搖頭,他現在不想聽任何故事。

納蘭詩:“那就聊聊你剛才看過的話本吧。羅煥生,外面所有人都在朝我們趕過來……”

她萬花筒般的琥珀眼眸在暗中折射出無比絢爛的光彩,笑吟吟,說:“那群聖人學府的天之驕子,今天都打算為帝都戰死,率領所有無辜百姓逃出生天。你說他們能成功嗎?”

事關雲歌,羅煥生抬起頭來,含著淚直直看向她。

納蘭詩歪了下頭,用聽不出語氣的聲音平靜說:“我小時候,最喜歡聽這樣的故事,喜歡有情人終成眷屬,喜歡有志者事竟成。我喜歡看天道酬勤,所有的勇敢努力都有回報。然後,書裡也總喜歡濃墨重彩描寫這些。”

她眨了下眼:“所以我小時候,以為傳奇就是要足夠精彩。不過後來嗎,我改變了注意。”

她沒有接著說下去,賣了個關子,要笑不笑問羅煥生:“羅煥生,我幫你成為傳奇怎麼樣?”

羅煥生被她嚇到了,蜷縮著後退。

“其實平庸遠比死亡要可怕。”納蘭詩的手扶上男孩的臉,恍如嘆息說:“為什麼他們不認為倖存下來其實也是一種詛咒呢?”

“如果這群儒家術士今日為雲歌戰死,之後就不用親眼目睹帝都變成魔窟,更不用恍然大悟,原來害他們淪落至此的罪魁禍首就是他們最尊敬的儒聖。”

“他們要是死在雲歌,就是英雄,是為後世哀悼的傳奇。可他們要是活下來,成為缺胳膊少腿的廢物。修為盡毀,苟延殘喘,那麼此後,他們將用一生去痛苦懷念當年意氣風發的自己。”

納蘭詩說到這,低低地笑了一聲。

“其實很多事情都是這樣的。”

她輕喃說:“我在時空小說網煉製靈竅丹的時候,見了很多衛國學子。他們十年寒窗苦讀,不遠萬里求學。悟道時也是吹鑼打鼓,意氣風發,風光無限。可是懷揣希望來到雲歌后呢——卻成為貴族們進食的一鍋肉湯。”

納蘭詩嘴角流露出一絲嘲弄的笑。

“你天資再出眾又如何,跟雲歌城的貴人比起來就是塵埃。同理,稷下馬上就要建好了,六州天才如雲,亂世之中心懷赤城的人最活不長,就像你哥哥。”

“所以,羅煥生,你相信我,你哥哥死在雲歌是他最好的歸宿。”

施溪在皇宮內殿宿星宮找到了姬玦。

施溪是想勸他走的,可是被寒月冷風一吹,他冷靜下來,焦慮擔憂的心稍止,才後知後覺。如果姬玦想要離開雲歌城,誰都攔不住他。

他來到宿星宮後,姬玦遞給了他一個木簪——當初在【新塑】殺機中差點半毀的皇陵鑰匙,現在又回到了他手裡。

施溪握緊木簪:“你怎麼做出來的。”

姬玦:“讀取衛姜屍體的記憶,這幾天把它復原了。”

施溪:“她死了,我都沒守孝,你還幫我守了靈啊。”

姬玦看著他,輕輕笑了下,眼神黑沉:“施溪,如果我說我想讓【天子杵】出世,你現在會乖乖留在這裡嗎。”

施溪愣住,他錯愕地抬眼看姬玦:“你想,讓【天子杵】出世。”

“嗯。”姬玦點頭:“你見到翟子瑜了嗎。”

施溪:“見了。”

姬玦:“那他有沒有跟你提我來雲歌的第二個條件。”

施溪:“……”

姬玦說:“我當時不知道世子是你。不過,也沒那麼無聊,閒到對一個陌生人趕盡殺絕。我想殺衛國世子,是為了幫杜聖清一把,因為我以後會需要用到【天子杵】。”

施溪呼吸都停了片刻,啞聲說:“你要用【天子杵】幹什麼?”

姬玦看他一眼,笑了笑,平靜冷淡道:“等什麼時候,你願意對我坦誠,我會告訴你答案的。”

施溪低頭:“你這個時候跟我說這些……”

姬玦:“我本來不想幹涉雲歌的事的,但事已至此,我不希望你冒險。”

“我說這些,只是想告訴你。別怕,哪怕【天子杵】出世,我也有辦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