妾在山陽 作品

九幽(七)

他看到白骨出棺, 一節一節,泛著微光。在水中,像是一朵接著一朵送葬的殯花。

施溪一哭, 眼淚就會生理性一直流, 哪怕他現在面無表情。

蔚藍的湖水中, 每一口塵封千年的棺材都在消弭。

“開棺”的這一刻, 施溪不受控制地抬起頭來。

白骨往上延伸, 像一條野蠻生長的路。破開湖水, 破開泥土,裂山而出。

它橫向雲端,橫向遠方,在帝都洪水滔天時, 將諸子百家所有邪惡術法清除——

一條直上青雲的白骨路,集所有聖者之力, 護佑帝都的子民離開。

杜聖清站在湖邊, 見此, 表情有些詫異,但馬上又覆上一層更深的陰翳。他從來沒有輕視過施溪,但依舊為他的一些決定所心驚。

杜聖清淡淡說:“你為我造就這個惡人之城, 不怕沾染上不屬於自己的因果嗎。”

施溪爬出水面, 啞聲道:“已經無所謂了。”

杜聖清笑:“兒子,看來我是註定留不得你了。”

其實無論施溪跳不跳湖,今日沉棺都必然會開, 時間或早或晚的問題。

他只是沒想到, 施溪身受神器【弔唁】的詛咒, 還能那麼快想到解決方法。

杜聖清說:“我在你這個年齡的時候, 可沒這個能力, 周旋於那麼多聖者間還活下來。農家,兵家,小說家,你已經讓我驚訝很多次了。”

施溪並沒有接受親生父親的誇讚,聲音很輕,靜靜說:“我一開始來雲歌,其實只是想要玄天木這一樣東西。”

杜聖清:“嗯?”

施溪:“我入聖人學府,調查靈竅丹,前往高唐塔,都是為這一件事。得到玄天木後,我就該離開這裡的。可後面,我還是回來了,留下來的理由很混亂,於是我每一步走的也很混亂。”

“我想殺死衛姜,讓你廢帝不成,但我失敗了。”衛姜最後還是死於瑞王之手。

“我想調查清楚羅家的真相,讓瑞王無法達成‘不義’,可依舊是失敗。”

無論是羅煥生還是羅文遙,十年前【時之沙】逆命換生的那一刻起,命運就已經註定。

以羅文遙的性格,一定會把人生還給羅煥生。

而以羅煥生的性格,又一定會陪哥哥永葬雲歌。

施溪的聲音很平靜。

“我想救下羅煥生,失敗。”

“我想阻止天子杵出世,失敗。”

“我想救一救雲歌城的百姓,失敗。”

施溪說。

“我走入【人皇殿】的時候,其實有在想:它要我留下來到底做什麼?做一個見證者嗎,見證雲歌的零落?城內城外,那麼多那麼多的聖者,我什麼都做不了。”

“不過,現在我知道它的目的了。”

施溪垂眸,看著被自己橫握在手中的天子杵,恍惚說。

“它就在等著這一刻吧。”

他的故鄉,用溫柔挽留他、用哀慼的目光注視他,拉他進入這一潭渾水,逼得他自身難保,最後破釜沉舟,不得已,做出了這造就亂世的最後一步。

雖然這一步微乎其微。

雖然亂世不因他而起,九幽也不因他而立。可他此時此刻,確實是開棺之人。

施溪低下頭:“現在,就連我想獨善其身,也失敗了。”

他對這個異世其實沒什麼留戀的地方,尤其是在黃老謠娘都時日無多後。施溪修煉,只是想無牽無掛回現代。

他在六州唯一有的羈絆,是姬玦。可姬玦現在破了【五蘊熾盛】,成為嬰寧峰的主人。他為他感到高興的同時,也知道,自己留在他身邊就是耽誤。

那不合時宜的情感,就不該萌芽。

原本施溪對未來的打算,就是安葬好黃老和謠娘後,自己找個深山老林去修行。

反正道家修行就是避世。

他不喜歡這個混亂的時代,也對這裡沒有任何歸屬感。

可能隱居山中,千年百年,他就真的成神了。於某個春日飛昇,扭轉時空。再一睜眼,他站在小區門口,像做了一場很長很長的夢。

所以,在姬玦跟他說錕鋙、跟他說稷下、跟他說秦國、跟他說【嬰】、跟他說六州局勢時,施溪有些聽進去,有些又沒聽進去。

他遊離於世外。

可如今,棺槨起,九幽現。

他是開棺之人。

那麼,九幽沒有徹底被封印前,他再也做不到袖手旁觀了。

施溪聲音低啞:“杜聖清,我失敗了很多次。甚至可以說,從拿到【玄天木】回雲歌城以來,面對你的計劃,我一直在失敗。”

“不過沒關係,我不怕失敗。”

以他的天賦,在六州的任何地方,都稱得上“天之驕子”。

他該諸事順遂,無所不能。他做的每個決定,都應正確無比,他準備的每一場戰鬥,都有必勝把握。

意氣風發的少年天才,在任何對手面前,都該遊刃有餘,深思熟慮。

而不是像這樣,一路摸爬打滾。每個敵人都像是無法戰勝,每一步都是失敗。

“我本來不想要天子杵的。”施溪說。

迄今為止,所有選擇都在吃力不討好,好像九死一生也改變不了什麼。不過沒關係,這並不妨礙,他嘗試下一次。

“杜聖清,今天晚上廢帝的人是我,屠龍的人是我,【人皇殿】求神器出世的人是我。”

“就連現在,開棺的人也是我。”

“我想,這天下再沒有人,比我更適合當它的主人了。”

施溪握住天子杵,指腹輕輕描摹上面的龍紋。那淡淡的紫光,彷彿要滲入他的血肉裡。施溪大腦一片空白,心情卻無比寧靜。“我陰差陽錯,走了你要走的每一步。”

他面無表情低頭,蒼白地彎了下唇角:“那麼你的成果,也理應屬於我。”

他咬破自己的指尖,將它血到天子杵身上。

以他現在的實力完全不能叫天子杵認主,不過他可以和它結締契約。

——憑他是開棺之人,憑他是造就亂世的人。

亂世因他而起,也要因他而終。

杜聖清徹底變了臉色:“給我放下。”

施溪最不想面對的敵人是杜聖清,可從他出生開始,他的父母就是他的宿敵。

施溪的血匯入天子杵深處,神龍紫氣,與他的靈魂相融。儒家成聖的第五階,【朝聞道】,朝聞王道。

在和天子杵結締契約後,施溪終於懂了“王道”盡頭,人皇的力量。

權力是生殺予奪。天子杵的主人,擁有一雙叫眾生臣服跪拜的帝王之眼。

施溪的眼睛刺痛,裡面像是有裂火在燃燒,這一次從他眼中流出的終於不再是淚而是血。

鮮血將他的眼睛染成紅色,又變為金色。

施溪半跪地上,痛苦到彎身,深深喘氣,最後抬起頭。一雙炙熱滾燙的金色瞳孔,像是沉著一輪太陽。他看向杜聖清,帶著破釜沉舟的決絕。

杜聖清臉色陰晴變幻,他想阻止施溪與【天子杵】結契。但施溪跪在湖中,藏匿白骨之下,那上百儒聖的力量逼得杜聖清都不得靠前。

“真不愧是我的好兒子啊。”杜聖清怒極反笑,寒聲說。

不過他畢竟是儒道第一人。紫色的衣袍翻卷,杜聖清就這麼闖入其中。

他踩在猙獰的骨刺上,同樣受傷,衣袍洇出血。可是杜聖清面無表情——他前半生為善時連割肉救城,放血喂鷹的事都幹得出來,這點痛苦又算得了什麼呢?

骨梯搭成,這裡天塌地陷,萬事萬物都在崩析消失。

一片廢墟之中,杜聖清走向施溪,步步結冰。

他再一次端詳自己的兒子,誰能想到,當初襁褓裡雪娃娃一樣的嬰兒,二十年間,會成長到這個地步。

他是神器【千金】的主人。他精通百家術,將之融會貫通,所以四階就可以不懼諸子百家任何五階聖者。

“你有點像我,但又沒有很像。”

杜聖清道。

如果施溪出現在他面前時,是以一個眾星捧月、未受挫折的天驕姿態。

或許他都不會那麼忌憚,想要殺死他。

可偏偏他羽翼未豐時,就先在這聖者圍剿的雲歌地獄,一路跌跌撞撞。

“這也算是我教給你的第一課和最後一課吧,施溪。”

杜聖清聲音很輕:“成神的道路,從來沒有坦途。就連我,一生也是失敗居多。”

施溪譏嘲地彎起唇角,輕喃。

“是啊,成神的道路,從來沒有坦途。”

“杜聖清,今日就算成功的不是我,也絕對不會是你的。”

杜聖清眯眼:“你想使用【千金】的殺機了嗎。晚了,兒子。”

修煉至六階,機關算計如杜聖清,絕對不會留下這種巨大隱患的。

施溪連成聖都還沒有,杜聖清很輕易就靠近他。

他掌心出現一根骨鞭,銀白色的,遍佈尖刺。

一鞭,重重落向施溪的肩膀,杜聖清試圖廢掉施溪的手。骨刺有勾,輕而易舉就掛住皮膚,和血肉撕開。

施溪悶哼一聲,卻沒有反抗,也沒有停下手中動作。

天子杵上的龍紋在流動,結契到最後,那條龍“活”了過來。

什麼叫天下之主。

有一統天下的能力,叫讓天下興亡都和你有關。

這或許就是雲歌的因果。

他開了棺,放出千年瘴氣,覆滅雲歌。

卻也因此,成為造就亂世之人,擁有了和天子杵結契的資格。

他今天面對杜聖清,是不可能拿著【天子杵】全身而退的。施溪結契後,做出了最後的決定。

“與我一路吧。”

他輕聲對那條紫色的龍說。

天子杵,靈身分離,力量一分為二。

那條龍,呼嘯著,帶著毀天滅地的力量,注入了施溪眉心。

他的眼睛終於成就那雙屬於帝王的紫金瞳。

瞳孔像要爆炸,不過他也終於獲得了,甚至能夠威震杜聖清的力量。

施溪喘著氣,半張臉都是血,蒼白僵硬,他強撐著身體,抬頭,眼睛看向杜聖清。他開口,聲音怪異沙啞。

不知道是自己的,還是那條龍的。

“滾。”

這一聲,彷彿來自上古。冥冥中,一股不可抵抗的力量,逼得杜聖清停手。

在他晃神的片刻功夫,施溪捂住傷口,踏上了那條白骨青雲路。

可杜聖清很快就反應過來,他神情冷漠,眼中終於出現些怒意。

一鞭,精準無誤,幾乎要割斷施溪的手腕。

施溪不得已鬆開手,天子杵也隨之落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