尾魚 作品

006





陳琮自嘲地笑笑,把剩下的半罐啤酒一飲而盡。




其實他最怵的一種情形是:陳天海還活著,卻不願見他,然後給他帶話說,新老伴知冷知熱,新孫子也怪疼人的,各過各的吧,別來打擾了。




那樣,他會覺得特別冷清、特別沒勁。




喝得猛了,酒勁一直往頭上衝,有點暈,陳琮闔上眼睛,靠著扶手迷糊了會,再次睜眼時,脊背一凜。




整個樓梯間,充斥著熟悉的油黃色,比之前更加黏膩厚重,而且,明明不在火車上,視野卻依然晃漾,彷彿偌大的金鵬之家只是個玩具屋,正被人捏在手中晃擺。




又做噩夢、又魘住了?晃漾的油黃色到底是什麼鬼?都說噩夢是ptsd的夜間反應,他這輩子也沒什麼心結和痛苦經歷啊,難道這創傷來自早已記憶模糊的童年?這趟來阿喀察,無意中觸發了?




他童年幹什麼了,掉過糞坑嗎?




陳琮試著挪動身體,驟然間,渾身汗毛直豎。




確實是魘住了,連小手指都挪不了分毫,但身側、幾乎緊挨著他的地方,有看不見的東西在竄動。




冰涼、溜滑,蹭著他的臉,嗖得直竄而上,幾乎帶出了輕微的風聲,他甚至覺得自己看到空氣被攪動,極短暫地給這東西塑出了透明的、水痕一樣的形。




是蛇,大蛇,能咬住成人的脖頸、將人摜倒的那種大蛇。




陳琮被蹭過的半邊身子像是凍成了冰,人是不能動,但上下牙關得得打顫的聲音幾乎一路延入顱骨。




再然後,鼻端嗅到奇異的味道,像酥油混著塵土,夾帶冷硬的岩石氣息,又隱有龍涎的甜香。與此同時,樓梯上響起“蹬蹬”的腳步聲,幽暗的燈光將拉長的漸進人影掠了過來。




可算是有人上來了,陳琮鬆了口氣:希望這人能把他叫醒、把他從這個要命的夢裡給撈出來。




這人像是從黏膩的油黃色外擠進來的,開始只是一道細長的黑影,而後漸漸清晰。




是個身材苗條的女人,長髮,雖然打卷,但不像燙髮,更像長時間編扎後,散開時,發上帶自然的卷痕。




她穿略寬鬆的黑色毛衣和窄腿牛仔褲,腳上蹬了雙中跟及踝的煙管靴。




但奇怪的是,她的臉上反光,腰側突兀地隆起一小塊,似乎繫了條細長的飄紗。




她一步一步跨上臺階。




陳琮終於看清楚了。




臉上反光,是因為她戴著面具。




面具不大,隻眼鼻處開孔,材質像鏡子,陳琮還是頭一次看到這種材質的面具,因為鏡面起伏,上頭的鏡像扭曲拉昇、光影流動不定,讓人很難注意到,其間還隱藏著一雙眼睛。




腰側的隆起是掛了個銀質的鏤空香薰球,看不清雕花的樣式,不過其上幾處有鏨金,很精緻,多半是老古董件。白色香霧堆雪般從鏤空紋樣中不斷溢出,散得極遠極細——原來他之前聞到的,是香薰發出的味道,而所謂的飄紗,只不過是香霧一路迤邐蔓延。




她走過陳琮身邊,似乎奇怪這兒怎麼躺了個人,又懶得彎腰:於是鞋尖抬起,抵住陳琮的下巴,把他的臉往自己這側帶了一下,又漫不經心放下。




一抵一放之間,陳琮的頭往前頓垂,恰好看到女人剛落地的鞋跟。




她的鞋跟側面,畫了個……




不是畫,像是印章蓋上去的,只指甲面大小,金粉線條,漢代的畫像石拓片風格,非常簡單古樸。




靈蛇纏龜,漢代四靈中的玄武形象。




***




陳琮打了個寒噤,硬生生凍醒。




他猛然坐起。




樓上樓下,安靜極了。




沒有晃漾的油黃色,沒有大蛇,沒有戴面具的女人,也沒有什麼靈蛇纏龜。




一線銳痛直貫太陽穴,陳琮皺著眉頭伸手去揉,動作有點大,身側的空啤酒罐被帶下樓梯,一路蹦躂咣噹。




他緊走幾步追回啤酒罐,想想不甘心,又往上走了兩層。




是真的沒有。




陳琮攥著啤酒罐,恍恍惚惚回房。他也說不清,是自己對火車上發生的事印象太深,酒勁一催,在潛意識中造出了這個風格相似、但元素更加繁複的夢呢,還是那個戴面具的女人真的來過。




……




陳琮在一片嘈雜聲中醒來。




天才只矇矇亮,門外是雜亂的腳步聲和驚惶的人聲。




轉頭看,顏如玉正手忙腳亂地穿褲子,因為太過興奮,兩條腿差點套進一條褲筒。




四目相對,這貨一臉喜悅的紅光:“快快快!出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