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娟 作品

第14章 河邊空曠的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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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一匹馬在過河的時候死了,倒在河中央的冰面上。後來一場一場的雪把它重重蓋住,隆起了高高一堆。再後來,雪化了,冰悄悄薄了,裂了,那馬又重新在雪地中露出身子,並慢慢地有了異樣的味道。

 因為汙染了水源,有人把它拖上河岸,斜擱在河岸邊的卵石灘上。我每天出去散步時,都會經過那兒,遠遠地看一眼,再繞道過去。

 春天的天空總是斑斕又清澈。雲霧來回繚繞,大地一陣陣蒸騰著水汽。春天的空氣仍然非常寒冷,但和冬天不同的是,春天的寒冷中有了溫暖的陽光;而冬天的陽光,更像是一件銀器散發出來的光,沒有一點熱氣。

 春天,一場場雨溼透大地,雲便在雨後形成。這些雲不是從遙遠的地方來的,而是新鮮的雲,是雨後潮溼的大地在太陽的照耀下,升騰而起的水汽。在遠處看,平坦的大地上,這樣的水汽一團一團地從地面浮起,聚向高處,又漸漸濃了,便成為雲。一朵一朵,巨大地,從西向東飛快移動。風很大,風在更高的高處。

 一陣風過來,濃重的腐敗味筆直尖銳地衝進鼻子,無法躲藏。又一陣風過來,剎那間天地間又灌注滿了乾淨鮮美的空氣,任你怎麼努力地抽動鼻子,也聞不到剛才那股腐味了。一絲一毫也沒有,哪怕離那匹死馬僅幾步之遙。

 春天的風,浩蕩,有力,從東方而來,長長地呼嘯。與它有著同樣力量的是這大地。大地一日日冰雪消融,一層層泛綠。我每天去河邊走一圈,每每一進入大地和東風的力量之中,便說不出地難過。大約只是為著自己的無力,無力再多明白一些什麼。

 今年的春天來得很晚。剛剛熬過一個雪災之冬,似乎世界還沒有緩過勁兒來,春天就到了。河邊的曠野上,東一堆西一堆,全是扔棄的牛羊屍體——它們沒能熬過冬天。那些活著的牛,就緩緩地在屍體周圍的土地上移動,輕輕地,仔細地,啃食著剛紮了寸把深的草尖。烏鴉滿天。河水洶湧渾濁,在深陷的河谷底端迅速奔流。河對岸的蘆葦叢中有水鳥在長唳短鳴,不知是灰鶴還是野鴨。

 這一帶地勢開闊。河對岸的蘆葦灘那邊全是麥田,有幾塊已經耙鬆了,遠遠看去,漆黑而溼潤。而河這邊,卻是荒草野地,分佈著幾個古老的石圈墓。每天下午,我都會穿了厚外套來這兒散散步。雪化完了,河岸上的卵石灘全露了出來。在上面慢慢走,低著頭慢慢找,有時會發現花紋美麗或奇形怪狀的卵石。我在河邊把它們洗得乾乾淨淨,再並排著晾在草地上,然後繼續往前走。走到野地盡頭再慢慢折回來,這些卵石就晾乾了,便用裙子兜著滿足地回家。今天的散步就結束了。

 我進了家門大聲說:“我帶回來了好多好東西!——”

 我媽見怪不怪,頭也不抬:“石頭。”

 後來我媽出去散步時,也有了撿石頭的興趣,不過,她專挑那種不像石頭的石頭撿。她說:“你看這塊多圓呀?到哪裡去找這麼圓的石頭!”

 或者:‘這塊太白了!白得跟塊塑料似的……”

 要不:“這塊真平!像是磨過一遍一樣……”

 我說:“是呀,是很平,但那又有什麼用呢?”

 她一想,也對。便把那些圓的方的平的以及白得跟假的似的石頭全扔了。

 只有我撿的一直留著。五色晶瑩地盛了好幾只玻璃瓶。瓶子裡注滿水,說不出的明亮美麗。

 河對岸的姑娘江阿古麗,也喜歡在河邊撿石頭。我去過幾次她的家,房子收拾得整齊明亮。地上用紅磚鋪成“人”字形的花紋,細細地灑著水。炕上整齊地摞著層層花哨的被褥。窗臺又寬又明亮,養著幾盆熱鬧的花。江阿古麗已經不上學了,但還沒有出嫁。她是一個勤勞細心的女孩子,整天沉浮在家務活的海洋裡。閒暇時間就繡繡花,去河邊撿撿石頭。生活寂靜而心滿意足。

 和我一樣,江阿古麗撿的石頭也泡在水裡。但是她只撿那種碗豆大小的,光滑明亮的小石子。斑斕精緻地浸在一個小白盆裡,放在窗臺上,迎著陽光。金絲絨的窗簾靜靜停在一邊,潔白的蕾絲罩簾在水面上輕輕晃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