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娟 作品

第16章 喀吾圖的永遠之處

 我喊了她一聲,但是誰也沒聽見。

 我一個人悄悄回家。脫了衣服繼續睡覺,開始做夢。後來又被遙遠的,但無比清晰的舞曲旋律驚醒。這時聽到有人叫我的名字,我在床上撐起身子,扭頭看到窗外有人將面孔緊貼著玻璃喊我。

 我看了好一會兒,認出那是剛才的新娘。喀吾圖的冬天長達半年,生意也冷清了下來。我天天坐在爐子邊烤火。天氣太冷,來商店的人除了酒鬼再沒有別人了。來抄電錶的小夥子說:“不喝酒幹啥?”這個傢伙雙手往櫃檯上一撐,躍上去,腿一盤,坐得穩穩當當。“不喝酒幹啥?喀吾圖這個地方嘛,就只剩下酒了。”中學教師白毛——我這麼叫他實在沒什麼惡意,誰叫他頭髮那麼白,誰叫他名字那麼長,那麼難記——也常來喝酒。他是一個很出色的男人,身材高大,脊背筆直,衣服也總是展展的,袖肘上從沒打過補丁。走過身邊,一派風度。

 和他一起喝酒的也全是教師,可是他們的皮鞋卻全是補過的,外套上的鈕子各不相同。他們一進房子,二話不說就往櫃檯上跳,盤腿一坐。稍有禮貌一點的就脫了鞋子往櫃檯上跳,盤腿一坐。

 喀吾圖酒鬼最多的日子是教師節放假的那一天。

 若一連幾天沒人來買酒,馬路上也看不到有人醉倒在雪堆裡,那麼那幾天縣上一定正在進行年度理論學習考核,所有人都跑到縣上填試卷去了。真不知道這些傢伙平時是怎樣為人師表的。

 再回過頭來說我們的白毛。總之我對這人的印象實在好極了,至少他從來不爬櫃檯。每次都優雅得體地半倚在櫃檯邊,持著杯子慢慢抿。而別人則直接握著酒瓶子灌。

 他花白的頭髮一絲不苟,明亮而富有彈性,頭髮下的面孔漂亮俊美。有一天白天裡他也來了(酒鬼們一般晚上才上門),拎著孫子的破皮鞋(我們家還兼補鞋子的生意)。我叔叔問:“這麼大的鞋子,孩子有好幾歲了吧?”“這是最小的,八歲了。”

 “那你多大年齡?”

 “再過兩個月嘛,六十整。”他要了一瓶啤酒和一個杯子,獨斟獨飲,等著取鞋子。“這個白毛,一年四季喝,咋沒見喝出大鼻子(酒糟鼻)?”叔叔一邊給鞋子釘掌子,一邊說。“快了快了。”“不喝不行嗎?”“為啥不喝?喀吾圖這個地方嘛,就只剩下酒了。”我在旁邊愣了一下。鞋子補好了,白毛付過錢就走了。他離去時我在後面看了一會兒,他的背影是個真正的老人的背影。雖然脊背很直,但肩膀已經垮了下來,兩臂鬆弛。身上那件筆挺板正的外套後面,橫著幾道坐後留下的褶痕。另外褲腳也有些髒了,滿頭的白髮在風中全往一邊飄揚。

 喀吾圖的整個冬天都是泡在酒裡的。天空有時候明亮深藍,有時候陰鬱沉暗,而大地不變,白茫茫直到天邊;深色的牛,一隻一隻在遠處緩緩走動。

 這時傳來了歌聲,像是通過酒的液體傳來了歌聲。明麗、尖銳,使人眩暈。唱歌的是對面馬路上開小館子的三個寡婦。對了,喀吾圖有一個奇怪的慣例,只要是飯館,統統是寡婦開的;只要是女人,一朝成了寡婦,可乾的事情似乎只有開飯館。

 話說這三個寡婦的合唱從下午持續到深夜。去看熱鬧的人回來都說三個人喝酒喝得臉都黑了,眼睛通紅,但拉起嗓子來一起張嘴一起閉嘴,認真到位,調一點兒沒跑。

 我媽很閒,居然好心地跑去勸她們少喝點。惹得三人撲上來,拉起架勢要和我媽拼命。她們誰都不承認自己喝酒了,滿嘴酒氣地問我媽什麼意思,簡直敗壞她們的名譽。

 第二天一個一個酒醒了,都悄悄的,該幹啥幹啥。

 我媽真的很閒,這時居然又跑去說“下次可別再喝酒了”。

 可把三個人氣壞了,氣得又聚到一起,以酒釋鬱。

 我們左鄰那家開小飯館的寡婦吐爾遜罕——我們都暱稱為“吐滾”的,生得很有些風情,雖說不是特別漂亮,但眉眼活靈活現的,瘦瘦的身子很窈窕的樣子,穿什麼都好看。

 特馬其林場的看守員每次下山都會在她那兒住。這個看守員也是個很漂亮的人,和吐滾站在一起,誰都說這一對兒太般配了。

 我們的看守員長著滿頭淺褐的頭髮,於是又被我們叫做“黃毛”。他整天到我們這兒來喝酒,於是我們整天這麼叫來叫去,叫到後來全喀吾圖的人都這麼叫了,他的本名於是再也沒了。吐滾來我家商店找他回家,也這麼說:“黃毛在嗎?”

 吐滾一個人操持飯館,非常辛苦。聽說當地的風俗是寡婦再婚的話,前夫的孩子得還給前夫的家族,因此她一個人再苦也不願意再婚。好在三個孩子都懂事,小小年紀就知道幫家裡幹活。尤其是老二,每天早早地就拿著鑰匙來食堂開門,灑掃、擦洗、生爐子,然後挑著空桶去村頭河邊挑水,把水缸挑滿了,這個八歲的女孩才揹著書包去上學。老二又是三個孩子中最漂亮的一個,兩隻眼睛跟兩朵菊花似的,讓人看一眼就滿心疼愛。

 但是她非常沉默,舉止傲氣,性情固執,像個小大人一樣。

 雖然有時候孩子們的成長讓人不安,但喀吾圖永遠沒有太複雜的事情,沒人會想得更多。

 只是有一天黃毛突然跑來問我們:“天天‘黃毛’‘黃毛’地叫我,‘黃毛’是什麼意思?”

 喀吾圖的冬天漫長得讓人不能相信這樣的冬天也會過去。

 古爾邦節到了。

 這時,店裡的生意開始掀起了一年中的又一次高潮。我們這裡的商店,只有牧業上山、下山經過以及古爾邦節這三個時間段是賺錢的時候,其他的日子全在不緊不慢地花錢。除非夏天跟著牧業去夏牧場(阿爾泰深山),冬天又跟著去冬窩子(準噶爾盆地烏倫古河以南的冬牧場)——不過後來我們家就這樣做了。

 那幾天裡,我們總是會通霄達旦地踩縫紉機。來訂做衣服的人從節前半個月就開始來排隊,一直到過節的頭天晚上,很晚了還會有人在外面敲窗子要買褲子。那幾天節日用的糖果雞蛋點心之類,會在喀吾圖的所有商店脫銷。

 大量地採購節日用品的高峰期是在過節的前一天——那天人多得呀,窗臺上的花都給擠得歪歪地長著。櫃檯前面呼啦啦一片胳膊,在你眼前亂晃,指東指西,指上指下。不要說賣東西了,就是給他們取東西都取得忙不過來。這邊收錢,那邊找錢,這邊要

 換,那邊要退……真恨不得自己是千手觀音。

 中午時分算是忙過了一個段落,這時我們才發現少了一條褲子。

 我媽在這方面記性蠻好,她記得當時從褲架上取下這條褲子的是一個帶著十一二歲男孩的母親。她把這條褲子給她兒子套在身上,左看右看研究了半天。本來我媽站在一旁想勸說她把這條褲子買下來的,看她那麼猶豫的樣子,就不怎麼管她了。再加上當時又有別的生意,就把這母子倆撂在角落裡由他們自己慢慢商量去。等店裡的人散完以後,這母子倆和那條褲子,都不見了。

 我媽為此特別生氣,我們這樣的小店,做點生意很不容易的。最近為了趕這個節日,我們加班加點熬了好幾個通宵才做成這麼一批褲子。想想看,一個小時做出來的東西,幾分鐘就沒了,能不窩火嗎?

 好在我們這裡是個小地方,周圍也就那麼兩三個村子,要打聽一個人實在太容易了。我們很快知道了那母子倆住在十多公里以外一個叫哈拉巴蓋的村子裡,還弄清了她和她丈夫的名字。於是,就託了幾個與她同村的老鄉帶話回去,提醒她是不是忘了付錢。不到一會兒工夫,這一帶的許多人都知道那個女人在節日的前一天做下的事情了,吃驚之餘,搖頭嘆息不已。

 因為生意太好,不到半天,我們把這事放下了。不過是條小孩褲子而已。

 就這樣,一直忙到天色暗了下來,顧客才慢慢地稀少了。走完最後一人後,商店裡恢復了兩個星期前的安靜。節日已經開始,今年的最後一個旺季至此全部結束。我們把商店門反鎖了,開始準備晚飯。這時有人敲門。我們去開門,一眼認出就是那個被我們認為拿走褲子沒給錢的小孩。他臉色通紅,氣喘吁吁。可能剛從哈拉巴蓋趕來。他從外面進來,還沒站定,還沒有暖和一下,就立刻著急地,委屈地說了一大堆。大意是解釋他和他媽媽真的沒有偷褲子,那條褲子有點小了,不合適,最後就沒買……云云。大概他不知道怎麼才能讓我們相信他說的是真的,越說越著急,最後竟哭了起來,並帶著哭腔反覆解釋:“……媽媽讓我來的……褲子太小了,真的太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