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娟 作品

第18章 鄉村舞會

 寂靜的夏天已經過去,在夏牧場上消夏和放牧的人們紛紛回來了。喀吾圖小鎮最熱鬧的日子開始了,婚禮連綿不斷。幾乎夜夜都有舞會,幾乎夜夜都有愛情。

 與舞會相比,星空都冷清下來了!遙遠的音樂旋律從村子那端傳到這端時,經過長長一截子寒冷和悄寧,渙散得只剩下它的34的節拍,這節拍在夜色裡律動,心臟律動一般律動……空氣顫顫的,四肢輕輕的,似乎這四肢在每一個下一秒鐘都會舞動起來,作出一個美好的亮相動作,再無限地伸展開去。

 哪怕已經入夢,這節拍仍會三番五次潛入夢中,三番五次讓你在黑暗中孤零零地睜開眼睛。

 九月鄉村的夜空,總有那麼一個角落明亮如晝,似乎有無數的燈盞聚在那一處朝上空投射,使飄過那片天空的夜雲,也絮絮地泛著白天才有的白。那一處有舞會。

 而另一處也有舞會。回過頭來,鄉村的另一個角落以及那個角落上方的那片天空,也同樣明亮如晝。

 這樣,明亮和節拍就成了我們記憶中鄉村舞會的全部內容了。至於具體的那些細節——歌聲呀,美麗的衣裙呀,喜悅的交談呀,還有宴席,還有舞步、角落裡投過來的熱烈的注視、牽手、一杯啤酒一飲而盡後的眩暈、滿地糖紙和瓜子殼、對下一支舞曲的猜測……這些細節全都在說不出的快樂和遺憾中閃爍,無法讓人更準確地去捕捉。在以後日子裡的某些瞬間,總會異常清晰地記起,再進一步展開回想時,又全渙散了……只剩那晚的明亮,只剩那晚的四分之三節拍。

 ……每一棵樹上都牽滿了燈泡,每一張桌子上都堆滿了食物,院子角落裡篝火雄雄,上面支著的大鐵鍋沸水翻騰,濃郁的肉香把夜都燻得半熟了。人們走來走去,面孔發光。女人們去掉了臃腫的外套,身子靈活,舉止輕盈,走過後,留下一股子摻著牛奶和羊羶味的體香。還有的女人抹了“月亮”——那是我們這裡的女人們最常用的一種香水的牌子,雖然這種香水聞起來更像是驅蚊水。但是到了這會兒,它那種強烈刺激的氣息也只讓人喜悅地感受著這女人的青春和激情……每個房間的門都在不停地開,不停地關。開門的一瞬間,房間裡華麗的宴席、強烈的燈光、歌聲、歡笑、白色的熱氣……所有這些,會猛地、耀眼地從門洞突然湧出來,又在那裡突然消失。

 男人們都圍坐在一間間溫暖華麗的房間裡,一杯接一杯地喝酒,任何一個話題都能到達最熱烈的氣氛。然後就是唱歌,一個人接一個人地輪流唱,再合唱,有人彈起了雙絃琴,他滿面紅光

 ,神情傲慢。撥弄了一陣子弦,和著弦律唱出了第一句——無比驕傲的一句——口型誇張,上嘴唇與歌聲的鏗鏘一同用力,他的眼神都燒起來了!他突然扭頭向你這邊看過來,一下子捕捉到了你,令你渾身透亮,無處躲藏……

 而所有房間中最華美也最安靜的一間裡,新娘戴著長長的面紗,深深地坐在小山似的一堆賀禮中間。房間四壁長長短短掛滿了賓客們贈送的布料,房間中央的地面上摞起了高高的一疊花氈、地毯,更多的花氈則一卷一卷立在牆角。一桌美食安靜絢麗地擺在矮几上,沒有動過的痕跡。新娘端正地坐在掛著重重幔簾的雕花木床上,一動不動。床上鋪紅蓋綠,描金繡銀。

 一群小孩子擠在門口探頭往裡面看,但不被允許進去。我也站在那群孩子後面,遠遠往裡面看。身後突然喧譁混亂起來,光線也更明亮強烈了。回過頭來,女人們端著一盤盤炒菜,穿梭走動在一個個房間裡、一桌桌宴席間。上熱菜了。

 在每一場鄉間拖依上,招待賓客最主要的食物就是大盤子盛放的手抓羊肉(哎,太好吃了……),但上抓肉是十一點半以後的事,在此之前,是沒完沒了的幹奶酪、包爾沙克(油炸的麵食)、葡萄乾兒、杏乾兒、撒子、瓜子、糖果、塔爾靡(半生的拌了羊油和紅糖的小米)、饢塊……堆滿了細長的條桌。一桌大約二十來個人,面對面坐著,一吃就是三四個小時。到了半夜,正餐才開始,首先是涼菜,比如羊肚呀、粉絲呀什麼的,還有我最愛的老虎菜——就是把西紅柿、辣椒和洋蔥切碎了,再拌進醋和鹽,就成了。簡單又好吃。

 接著上熱菜,熱氣騰騰的炒菜。每桌各有兩色共四盤子,被一桌子美食花團錦簇地圍繞著,十來雙筷子一起下,三四個回合就只剩一桌空盤子。只好接著再吃那些奶酪、包爾沙克、葡萄乾兒、杏乾兒、撒子、瓜子、糧果、塔爾靡、饢塊兒……一吃又是一個兩個小時。好了,等十一點半的時候(也就是當你吃得撐得實在是沒辦法的時候),終於在歡呼聲中,抓肉一盤一盤端上來了。

 今夜晚宴的第一個高潮圓滿抵至。火爐裡的熱氣,話語中的熱氣,每一個人眼睛裡的熱氣,當然,最主要的是抓肉蒸騰的熱氣——所有這些,一波一波燻得滿室粘稠,使這方有限的空間裡空氣都泛白了,對面坐著的那個興高采烈的人的面孔都模糊了。祈禱完畢,兩個男人從皮帶上解下刀子,飛快地從骨頭上拆肉,一小片一小片地削下來,鋪在抓肉盤子四周。抓肉盤子直徑兩尺長,盤底鋪著厚厚的一層金黃色的手抓飯,有時肉骨頭上會淋著拌了洋蔥的肉湯和又筋又滑的面片子。肉是當年出欄的羊羔肉,又嫩又香。雖然除了鹽以外,再沒有放別的調味品,但那樣的美味,實在不是調一調就能夠調出來的。房間裡又悶又潮,香氣騰騰。每一個人的眼睛和十指尖都閃閃發光。

 突然,電子琴尖銳明亮的試音從屋外院子一長串地傳了進來!宴席上的年輕人全站了起來,舞會開始了!我們紛紛去洗手,披上外套出門。院子裡,擺放在空地四周的條凳很快全坐滿了。沒搶到位置的人全爬到院牆邊的柴禾堆上,還有的坐到門口的臺階上。更多的人站著,圍出一片圓形的空地。第一支舞曲開始了,音樂彈奏了好一會兒,新娘子這才緩緩出場。她穿著一身雪白的塔裙,重重疊疊的裙裾膨鬆地垂著。外面套著棗紅色的半袖小坎肩,手上捏著小手絹。長長的白色婚紗上插著幾簇鷹翎毛,婚紗從繡著珠花的尖頂小帽上拖下來,幾乎快要垂著地面。

 大家一起歡呼,男人們爭先恐後地迎上去。但是新娘低著頭,誰也不看,迴轉身子,踩出了舞步。她對面的一個男人立刻跟上步子,成為邀請新娘跳第一支舞曲的幸運者。很快,剩下的人也陸續從人群中拉出舞伴。那是黑走馬。那旋律和節奏讓人興奮。跳舞是本能——掌控自己的身體,展示自己想要的美,熟悉自己,瞭解自己,發現自己——跳舞是發現自己的行為呀。跳舞是身體發現了音樂……新娘婆家的婦人們穿梭在舞蹈的人群中,給舞會的前幾支舞曲上最先受到邀請的姑娘媳婦們贈送手絹。這樣,得到手絹最多的姑娘們是最驕傲的。

 一個秋天下來會攢下多少啊!雖然這種手絹只是很普通的那種小小的方塊印花布而已,幾毛錢一方。

 在最早的時候,手絹都是女人們自己做的,用彩色的細線在一方方明亮華麗的綢緞四周細緻地勾織出花邊。有的還會在手絹一角繡上年月日等內容。曾經有個女孩子就用了一塊這樣的舊手絹包了幾塊幹奶酪給我。奶酪吃完了,手絹留下了,隨便撂在窗臺上,髒兮兮地揉作一團,幾乎誰也看不出來它到底是個什麼東西。只有我記得它上面那些久遠時間裡的美好痕跡。那些曾經執著這手絹的柔軟一角的女人,害羞而無限喜悅地和另一人對舞……那時她還年輕,並且心懷美夢。

 我愛舞蹈,常常久久地注視著起舞的一個美麗女子。她四肢窈窕,面龐驚喜,她一定是不平凡的!她是最幸運的一個,她美夢成真了。音樂進入了她的身體,從天空無限高遠的地方到地底深處的萬物都在看著她,以她為中心四下展開世界。當她墊起足尖,微微仰起下巴,

 整個世界,又以她為中心徐徐收攏……我說著舞蹈,和這世間舞蹈著的一切。那些美的形體,若非沒有美的想法,怎麼會如此美得令人心生悲傷?那些睡著了的身體,那些木然行走著的身體,或是激動地說著話的身體,輕易地從高處跌落的身體——都在世界之外,創造著世界之外的事物。越積累越多,離世界越來越遠。於是我們看到那些身體一日日衰老下去,到了最後也與世界無關。只有舞蹈著的身子,才是世界的諧調圓滿的一部分吧?……只有美,才能與萬物通靈,絲絲縷縷吸吮吐納。只有美才是最真實不過的自然。

 我還是在想,我愛舞蹈,我愛的也許只是我身體裡沒有的東西——我總是想要有,我總是想要知道得更多一些,再多一些。我站在場外,看著他們如此歡樂而難過不已。但我也是歡樂的吧?只要在我跳舞的時候,同樣也會什麼都能得到。

 我和比加瑪麗約好,晚上一起去跳舞。因為我們沒有像別人那樣給主人家送賀禮,甚至連扯塊布,包塊方糖餅什麼的都沒準備。當然也就不好意思去吃人家的抓肉。每次總是等到晚宴散盡了,才擠進院子裡的人群中,找個地方坐下來,等著舞曲奏響。

 比加瑪麗是結過婚的婦人,仍像小姑娘一樣活潑得要死,也不知道一天到晚怎麼就那麼能鬧笑話。走到這裡,“哈哈哈!”走到那裡,“哈哈哈!”只要是她經過的一路,準熱鬧非凡,不斷有人在她後面嚷嚷:“這個比加瑪麗呀!腦子出問題了……”偏她嗓門又尖又亮,她要是突然在某個地方“啊——”地驚叫起來,半個村子的人都全知道了:“今天晚上嘛,又有拖依了……”

 比加瑪麗結過婚的,而我是個漢族。我倆都不太好在舞會上搭理小夥子。於是我們是較為固定的舞伴。在一起的時候,總是由她領著我跳,我就跟著她瞎轉。她高高地仰起下巴,驕傲地,有力地擰動著長而柔曼的雙臂——這哪裡是個婦人,分明也是個青春遙遙無期的小姑娘呀。我有時候跳著跳著停下來,站在一邊看她跳,看她眼睛發光、面孔發光、辮梢發光、舞姿發光,整個人光芒四射。

 突然又想起比加瑪麗還是個做過母親的人呢。但是她的小寶寶太倒黴了,攤到一個這麼笨的媽媽——孩子都兩歲多了,被媽媽一不留神燙死了,當時她失手摔了一隻開水瓶……後來又有了一個寶寶,卻又在不滿週歲時在被窩裡給捂死了。

 我到她家去玩,她就把她夭折的孩子的像框從牆上摘下來給我看,還很得意地說:“怎麼樣,漂亮得很吧?她長得白白的……”一點兒也沒有悲傷的意思。我想她也沒必要太悲傷。她本人也是個孩子呢,她也才剛剛開始。而對她來說,似乎無論什麼時候開始都不算太晚,無論開始了多少次都同第一次開始一樣——嗯,後來會有的事情全都應該是快樂的事情。比如說,後來她還會再有許多漂亮平安的小寶寶的。

 ——可是,現在都凌晨一點了,舞曲從拖依上遠遠地傳過來,都已經跳過三支曲子了,我還在家裡坐著等那個笨女人!真是急死人……這時,第四支曲子開始了,正是我最喜歡的舞步!哪還能等下去啊!便起身往她家摸黑而去。到了地方,趴在她家窗臺上一看,這個傢伙居然端端正正坐在炕上織毛衣!真是氣壞了,我大力擂打玻璃。

 聽到動靜,比加瑪麗忙扭過頭來朝我搖手。我繞到院門走進去,比加瑪麗已經等在門口了。“喂喂喂,你幹嗎呢,你忘掉了是不是?都幾點了?……”她連忙拉著我,用漢話說:“小聲點嘛,老公回來了!!”真是讓人想不通,這個笨女人,怎麼就像怕爸爸一樣地怕老公。

 這有什麼好怕的嘛。我牽了她的手,把她拽進房子,一直走到她丈夫面前,大聲說:“你看你都把你媳婦嚇成這樣了!大家都是年輕人,出去玩一玩嘛,有什麼不願意的?”

 她丈夫連忙說:“胡說,我又沒打她,又沒罵她的,又沒拿繩子拴她,她要去就去嘛。”他是個回回,會說漢話的。雖然這樣說了,比加瑪麗還是一副心甘情願的受氣樣,垂著頭,有一針沒一針地戳著毛衣。真是急死人了。我又衝她丈夫嚷嚷:“你看,你平時肯定厲害得很吧?要不然人家怎麼怕成這樣!”“誰說的,我又沒打她,又沒罵她……”“誰知道你們倆的事情,你打了她,罵了她,還會和我說嗎?”“哪有什麼事情,我又沒打她,又沒罵她……”“那她為什麼怕你?”“她怕我嗎?我看她才不怕呢。”比加瑪麗連忙說:“好了好了,我不去了,不去了……”那怎麼能行,真是沒道理!我說:“瑪麗,你別理他,今天有我在呢,你就別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