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娟 作品

第19章 彈唱會上

 的。此外,這怕也是朋友相聚的好機會。而其他時間裡,誰也難見著誰,各自在各自的草場上寂寞地放羊,相隔著一座又一座的山,一條又一條的河。

 這些總是深遠地、寂靜地進行在不為人所知的深山裡的集會,其中的歡樂與熱鬧,很難為外人所體會。

 然而,彈唱會上,最主要也最重要的節目“彈唱”卻什麼也聽不懂——就兩個人坐那兒,彈著冬不拉(雙絃琴),以差不多的調兒,你一段來我一段地鬥智鬥勇,壓著韻互相辯駁。最後那個勝出的人到底是怎麼勝的都搞不明白。然而,聽不懂彈唱又有什麼關係呢?聽不懂就看好了。觀察觀眾們整齊一致的表情也蠻有意思的。

 最有意思的是“姑娘追”,一聲令下,男男女女一大群的青年騎手“轟”地從起跑線湧出,策馬奔騰在草原上。路程一去一來為一個回合。去的路上,小夥逮著姑娘追逐,邊追邊說一些讓姑娘面紅耳赤的話。但姑娘不能生氣,實在不想聽的話,唯一的辦法就努力甩著鞭子抽馬,努力甩開小夥子。但是在回來的路,姑娘就可以隨心所欲地報復了,就開始一個勁兒地反追小夥子,舉著鞭子使勁抽,想報多大的仇就報多大的仇。小夥子呢,也不準過於躲避,要想少挨鞭子,也只能加油跑,把姑娘甩開。

 在過去,聽說這是年輕人表達愛情的一種方式。但到了現在,則成了一項體育活動,或者根本就是一種整人的娛樂了。

 叼羊也是馬背運動。兩組人騎著馬,搶一張裹成一團的白色羊皮,或者是一隻砍去腦袋的白色羔羊。那團白色的東西在馬群和塵土間若隱若現,時不時被高高地拋上藍天,被另一個人準確地接住,然後他的同伴護送著他和戰利品穿過重重阻截往回趕,趕到指定地點就算贏。有時,這團羊皮會在爭奪中跌落在地,然後,有人猛地歪在馬鞍一側俯身拾撿,再利索地折回馬背,贏得遠處觀眾的喝彩聲。

 人真多啊。人群裡,我跟著一個手架馴鷹的老頭走了很遠。他往左轉,我也往左轉。他過橋我也過。他在賣花氈的地攤邊和人說話,我就在五步遠的地方緊緊盯著。

 反正也沒事幹。這會兒賽馬還沒有開始,摔跤的賽場又擠不進去——擠的人都騎著馬在擠呢,堵得又高又結實。除了不時傳出來的喝彩聲,我對裡面的情況一無所知。正著急的時候,在馬腿縫裡繞來繞去尋找突破口——一這時,一扭頭,就看到那個架鷹的老頭過來了。

 他也高高地騎著馬,慢條斯理地走在草地上。他的鬍子是過去年代才有的那種,嘴角兩邊各一撇,誇張地彎彎上翹。他又高又大的舊式帽子破舊卻隆重,狐狸皮和翻過來的金紅色和銀綠色相間的緞面閃閃發光。

 我一看就喜歡得不得了,他的帽子真漂亮,他的鷹真神氣。於是就不由自主跟著走了。

 在我們這個時代再也沒有獵人了。有的話,也會在前面很不光彩地冠加個“偷”字,偷獵者。野生動物越來越少,必須得加以保護。但我想,造成野生動物的瀕臨滅亡,其實並不是僅僅因為獵人的緣故吧?這人世間更多的慾望遠比獵人的狩獵行為更為黑暗貪婪,且更為狂妄。

 最後的馴鷹紋絲不動地立在最後的獵人手臂上,鐵鑄一般,目不斜視,穩穩當當。還那麼的驕傲,彷彿仍在期待一道命令,隨時做好準備衝向目標。但是它真的老了,羽毛蓬鬆稀落,爪子都扭曲變形了。

 那些獵人和鷹之間,和這片追逐狩獵的大地之間的古老感人的關係,到了今天,真的就什麼也不曾留存下來嗎?總覺得眼前的這持鷹的老人,太不真實了——為正在不斷消失的古老事物之一,他周圍的那圈空氣都與我們所能進入的空氣斷然分離著,並且還有折射現象。

 古老的彈唱會也在與時俱進地改變著內容和形式。雖然在這樣的盛會上,牧人們所領略的快樂與這片大地上那些久遠時間中曾有過的快樂似乎沒什麼不同。

 我在草地上的人群中無所事事地走來走去,一個熟人也沒遇到。

 參加彈唱會的還有很多城裡人,和牧民們的區別在於,他們的衣著很不一樣,雖然同樣是傳統的民族風格,但更為精緻講究一些。

 後來我注意到一個城裡女人,生得很白,頭髮梳得光溜溜的,緊緊地盤起大大的髮髻,髮髻上纏著燦爛的絲巾。身穿長馬夾、長裙、長耳環。腳踏漂亮的小靴子。因為她長得漂亮,穿得也很漂亮,當她從我身邊走過時,便多看了幾眼。但是越看越覺得有什麼東西挺眼熟的。再仔細一看,她身上穿的對襟繡花馬夾……那不是我做的嗎?

 我過去曾在很長的一段時間裡,在二十多件長長的毛線馬夾上繡過花。因為那些馬夾積壓了很長時間,全是普通的平針織出來的,顏色也都偏暗。於是我就試著用一種“人”字形的繡法,用彩色毛線在馬夾的門襟、兩側開衩和兜口處繡上了一些一點也看不出痕跡的——好像是天然織上去一般的——當地民族圖案。大都是分著岔的羊角圖案、小朵的玫瑰、大朵的牡丹、蔓藤狀的植物形象和細碎的葉片。每一朵花都配了好幾種顏色,每一片花瓣也以兩三種、三四種呈過渡關係的顏色細細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