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娟 作品

第24章 坐班車到橋頭去

 伊雷木湖呈電話的話筒形,繞著一座山圍了大半圈。它不是天然湖,是早年人工築壩攔住了一條河,淹沒了莽林碧野的一派美景後,才呈現出眼前這幕開闊靜止的美景。如今我們看到,湖邊不生草木,水平如鏡。

 一路上,樹木漸漸多了起來。行人也能看到一些了,大都騎著自行車優哉遊哉地來去。自行車這樣的交通工具真是太適合田園風光了。

 騎馬的人也有一些,怕汽車驚了馬,都在路基下面慢慢地走著。

 騎馬的人都有著深色的面孔和寂靜美麗的眼睛。

 在這條筆直平坦的路上大約駛過半個鐘頭(多麼舒適的路況啊,可惜只有半個小時的車距……),又一次開始爬山。翻上一座達坂後,汽車駛到了最高處,眼前突然白茫茫的一片。對面整座山頭又像蓋滿了白雪,又像是玉石的大山一般,晶瑩耀眼!

 那是堆積成山的礦渣。可可托海到了。

 高大整齊的白楊樹林帶夾道而生。樹冠在高處密密地交織著,陰涼安逸。這條美麗的林蔭道大約有七八公里,穿過林帶看去,農田碧綠寬廣,偶爾經過的房屋破舊而高大。這一路上看到的建築大都是過去的俄式風格,有著拱形屋頂和門廊。牆上刷的標語怎麼看都像是二十年前的內容。路過的一個三岔路口非常熱鬧,有好幾家商店和飯館子湊在那裡。其中一家看起來最闊氣的店面是賣摩托車的,店外貼了一張蓋住了整面牆的摩托車廣告噴繪招貼,劉德華板著臉站在那裡,旁邊一頭牛正在津津有味地舔他的臉。

 一路上標識村莊的路牌不時閃過。每一個村子都有一個音節動聽的哈語名稱,比如“喀拉莫依拉”。另外還有一些漢語稱呼

 ,則一看就是文革遺風,如:“紅旗公社”。當然,這些名稱現在只出現在人們的口語裡,或是鄉間圍牆上的廣告語裡、店面招牌上。如:“紅旗公社五隊某某家有柴油機轉讓”或“高潮公社食堂”之類。我們這裡的人,都把“村莊”叫做“公社”,把飯館子稱為“食堂”。

 以可可托海為中心,分佈著許多村子,遠遠近近,遙相呼應。繼續往北,村子與村子之間明顯拉開了距離。才開始,之間還有農田相連,再後來,彼此之間就只有莽莽戈壁灘和荒山。經過木材檢查站後,便漸漸遠離了最後一個村莊,又開始了綿綿無邊的荒野跋涉。

 不過比起烏恰溝,這一段路面平緩多了,至少沒有那麼多的彎兒。

 但路況同樣糟糕,塵土很曝。好在視野遠處好歹有些綠色。雖然近處仍是一棵樹也沒有。

 最不可思議的是,在前不著村、後不著店,走半天也看不到一點人煙的荒郊野嶺裡,野地中會突然冒出一塊很大的廣告牌,上書:“計劃生育,人人有責。”

 繼續向北深入,山體越來越龐大,空氣迅速涼了下來。不久後,視野盡頭的高山上出現了斑駁的黑影,那是森林邊緣的林子。右側大山的山頂上也有了一線黑痕,那是山坡背陰面森林的林梢。

 進入山區,越來越強烈地感覺到區域性小氣候的奇妙——明明是盛夏,陽光燦爛,但四周寒氣嗖嗖,渾身發冷。此時太陽已經漸漸西沉,距群山越來越近了。

 左側開闊地帶的山腳下,開始稀稀拉拉地有了些樹。越往前走,樹越多,大都是杉木。樹林裡流過的大河是額爾齊斯河的第一條支流——喀依爾特河。但因為距離太遠,除了河邊盎然的綠意,我們一點兒也看不到河水。

 漸漸地又有了村莊和麥田。較之可可托海那邊的民居,這邊的房子蓋得很是隨意,東一座西一座,全是掏了洞的泥盒子,歪歪斜斜,縮手縮腳。有時某隻泥盒子裡會走出穿桃紅色衣裙的婦人,邊走邊整理自己寶石藍的頭巾。離她不遠的一棵樹靜止在斜陽橫掃過來的餘暉中,每一片枝葉都那麼清晰動人。整棵樹上的金色和碧綠色水乳交融。

 車離目的地越來越近,開始邊走邊停。不時有人大包小包地下車,向著路邊斜出去的一條小徑孤獨地去了。如果車停在一處村口,車門下會立刻聚上一群人,探頭往車裡看,大聲詢問司機某某某回來沒有。或者只是閒著沒事湊過來看個熱鬧而已。更多的是孩子們,泥頭泥腦的,一看到車停下就奔跑過來,湧在車門口推搡著,巴巴地往裡看,盼望下車的人(那可是從城裡回來的人!大包小包的人,豐收了的人……)順手喂自己一粒糖豆。

 太陽完全下山了,暮色漸漸暗去,小河流過木橋,平緩舒暢。河心排列的卵石清潔而美麗。天空的雲霞向西流逝,拖出長長的、激動的流蘇。此刻的天空是飛翔的天空,整面天空都向西傾斜著。東面的大山金碧輝煌。中巴車又行駛了半個多小時,經過路邊一個寫著“進入林區,小心防火”的木牌後,繞過一截峭壁,一拐彎,一眼就看到前方樹林中突兀地出現的兩幢龐然大物——它與前面一路上所看到的那些荒村野地成為震撼的對比——那是兩幢鋼筋水泥的五層樓樓房。

 那是雲母礦全盛時期的產物,是橋頭的“標誌性建築”。可如今再也沒人住在裡面了。兩幢樓空空如也,窗戶只剩窗洞,門只剩門洞,如同一萬年後出土的事物一般。只有附近的牛羊會在傍晚去那裡過夜,它們順著樓梯爬到二樓三樓,沉默地臥在某間空曠的客廳中央。

 車向著那兩幢樓慢慢駛近,路過了一個籃球場(四周還有完好的階梯看臺),野草在水泥地面的裂隙處旺盛地生長著,龜紋似的綠痕遍佈這片整齊的方形空地。籃球場的另一面是整齊的白樺林。

 車從兩幢樓房中間通過,再拐一個彎,眼前豁然出現了一大片開闊的建築廢墟,更遠處是大片麥田。橋頭唯一較為完好的兩排土牆房子夾著一條崎嶇不平的土路。汽車緩緩走到土路盡頭,疲憊地停下,馬路邊等待已久的人們向車門聚攏了過來,向車裡大聲呼喊著親人的名字。終於到了。我都寫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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