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娟 作品

第25章 木耳

 那時候,只要是在山裡討生活的人,都在以採木耳為副業了。後來又有大量的人開始以之為主業。木耳明顯地少了。於是除了採木耳以外,他們又開始挖黨參,挖蟲草,挖石榴石——只要是能賣到錢的東西都不顧一切地掠奪。弄得山腳下、森林邊處處草翻泥涌,四處狼藉。當地牧民很不高興,他們世世代代在這裡生活,從來不傷害牧草,牛羊可以隨便吃,但人卻不允許亂拔的。於是,由於破壞草場植被而引起的糾紛接二連三地發生著。

 有人開始偷偷摸摸打野味下山賣了,還有人背了雷管進山找野海子(高山湖泊)炸魚。狩獵是違法的,粗暴地使用殺傷力極強的武器進行無止境的掠奪,也是很不公平的事情。而哈薩克牧人雖然曾經也有過自己的獵人,但他們總是嚴格遵循野生動物繁殖規律進行著狩獵行為,他們敬畏萬物。他們的古老的禮俗中有一條是:不能食用野生動物和鳥禽,只以自己的牛羊、乳製品,以及這些東西的交換物為食物,哪裡像眼下這些人這般肆無忌憚?!也許正因為哈薩克牧人們與周遭環境平等共處,才能平平安安地在這裡生存了千百年。不知道我們這些人又能在其中維持多少年。

 這原本天遙地遠、遠離世事的山野,突然全部敞開了似的,啞口無言。

 但總會有什麼更為強大更為堅決的意志吧,凌駕在人的慾望之上……抬頭看,天空仍是藍汪汪的,似乎手指一觸動便會有漣漪盪開。四野悄寂,風和河流的聲音如此清晰。

 更多的外地人和縣城裡的下崗職工、無業人員還在源源不斷地湧進來。紛紛打聽木耳究竟是怎麼回事,並毫不猶豫地扛著行李投入山野。

 當年秋天下山時,木耳已賣到兩百塊錢。剛入冬,就漲到兩百五十塊。

 雖然價格漲了兩三倍,但和去年相比,木耳的出售量猛地降了下來。到頭來賺到的數字和我們年初預想的大不一樣。這令我媽很不甘心,她想來想去,決定避開所有人,她要在冬天進山採摘。

 冬天四處冰天雪地的,山腳積雪厚達十幾米,道路完全阻斷。況且那麼冷,木耳早已停止了生長。但是,總會有那麼一些地方,在最後一批騷擾的人們走之後,在最寒冷的日子來臨之前,可能還會長出一些。下大雪後,又被凍結在木頭上,深埋在雪窩子裡。

 我媽很聰明,她不動聲色,等所有人都從採木耳的狂熱和遺憾中平復下來後,她才和我叔叔悄悄動身。臨走時囑咐我和我妹妹,要是有人問起來,就說他倆到縣上辦事情去了。

 結果,直到他們兩個回來為止,

 左鄰右舍沒有一個對他們的突然消失稍有好奇的,沒有一個人問起。倒是我很有禮貌地詢問了一下他們的家人的情況,則一律被告之:“到縣上辦事情去了……”

 我媽他倆單獨去的,回來卻是和一大群人結伴而行。

 那時他們已經出去十多天了。我看到我媽臉都凍爛了,手上全是凍瘡,腫腫的,裂了血淋淋的口子。

 晚飯的時候,他們才把收穫的木耳拿出來給我們看。很少很少,看得令人心酸。

 當他們在齊膝深的雪地裡艱難前行;他們從高山上坐在雪上順斜坡滑下,半途被冰雪下埋藏的一塊石頭狠狠顛了一下,一頭栽在雪堆中拔不出來;當他們刨開倒木上的積雪,一點一點地努力尋找;當他們天黑後走很遠的路都找不到一個乾燥而避風的地方過夜……那一年春節期間,木耳漲到三百塊錢。幾乎所有采木耳的人家,存貨全都脫手得乾乾淨淨。哪怕是挑木耳時篩選出來的碎渣子,都賣到了一百塊。

 我們反反覆覆對上門來打聽的人說:“真的沒有了……真的不騙你……”,可沒人相信,總覺得我們是在屯貨抬價似的。

 “三百五十塊錢行不行呀……三百八行不行呀……就求您了,給您算四百整!!”

 到了這時,木耳的用處恐怕已不是用來吃了吧。作為禮品和一種時髦的消遣物,它的價值早就已高於四百塊錢了吧……外面大地方的人總是有著比我們更靈活而又更繁雜縝密的心思。木耳被他們用來進行著秘密的交流,最終流傳到一個與木耳本來沒有任何關係的地方。他們千里迢迢來買木耳,走進我家昏暗的房間,一聲一聲急切地訴說,失望地長久沉默。門外也有人在說木耳的事,他的神情在夜色裡看起來神秘而別有用心。我們一打開門,他就停止了聲音。但他還是站在那裡不走。整個橋頭湧蕩著不安的漩渦。

 第三年,第三年木耳的世界瘋了!第三年伴隨著木耳的狂躁,爆發了牲畜的大規模瘟疫。據說這是一場從未有過的新類型的瘟疫,我知道它也是與木耳一樣的最新入侵者之一……大批牛羊拉去活埋,山上的人不準下來,山下的人不準上去。封山了,戒嚴了。

 我們因為晚了幾天,就給堵在了橋頭,原先的那些熟悉的守林員和檢查人員全撤換了。邊防站的人也死活不給辦邊境通行證。

 那兩天又剛好連下了兩場雨,想到木耳此刻正長得好,真是急壞所有人。於是有一些人忍不住繞過橋頭,從西面那條早已廢棄的天塹般的古牧道上翻過去。後來他們再也沒有回來,估計已經到了,開始大包小包地摘了。於是更多的人都決定這麼做,但大部分人到了跟前都退了回來——那條古道實在不是人走的路。

 就是能走我們家也不能那樣做。我們畢竟是開商店的,還有貨物,必須得從能通車的路上過去。

 很多人都是深更半夜出發,做賊似的摸黑徒步進山。被逮著就狠狠地罰款,但罰了還是要想法子再上。

 我媽急得沒辦法,四處找人,四處受氣。到了最最後,她一咬牙,給某些人許諾,下山後一定給留幾公斤木耳,又花額外的錢辦了一堆證件,這才被特別允許過了橋。

 但是進了山才知道,裡面已是一片混亂,裡面所有的人都急於下山。在那裡,搶劫的消息不時傳來。據說就是那些逃荒到這裡的內地人乾的,他們以為他們來到了一個沒有秩序的地方——而實際上似乎也是如此。這深山裡的稀薄社會的確從沒有過被明確監督著的秩序,一切全靠心靈的自我約束。那種人與人相互間、人和自然之間的本能的相互需求所進行的制約是有限的,卻也是足夠的。

 可那些人不,那些人在有鋼鐵秩序的社會中尚無可躲避地遭受到了傷害,更別說“沒人管的地方”了。

 他們下不了山,木耳脫不了手,換不到錢,買不到食物,活不下去。於是就搶。

 這一帶駐紮的氈房大多是把羊群交給別人寄牧的家庭,羊群已經到了後山邊境上一帶,氈房子裡只有老人、婦女和兒童守著家裡的牛群,生產一些乳製品。

 那一陣子弄得大家都恐慌異常,一下子覺得無所依附。這深山裡無論發生什麼事都無從抵禦,無處躲避……還是祖國好,有什麼事可以去找公安局……深山裡的安寧其實是一種多麼脆弱的安寧呀……牲畜繼續被殘忍地處理。沙依橫布拉克徹底與世隔絕了。

 我們輕易不敢出門進林子。而每當走出帳篷站在門口遠眺,看到四野仍然寂靜浩蕩,像是什麼也沒發生過,並且將永遠也不會再發生什麼事似的。我們想到那呼嘯的森林某處有木耳,它們因為再無人打擾而正肆意漫延著……可是我們只能這樣站在帳篷門口,抬頭往那邊長久地看。

 那一年生意簡直沒法做,失去牛羊的牧人很仔細地支配著拿到手的一點點很少的政府補貼。商店生意異常慘淡,什麼也賣不出去。雖然也弄了一點點木耳,但下了山還不夠用來給領導們“還願”的。

 第四年,我們周密地商量了一個冬天後,決定為木耳豁出去了——商店和裁縫店都留在橋頭,由我和外婆守著;我媽、我叔和我妹

 都輕裝上陣,每半個月或更長的時間回一趟家。

 我媽的主意最多,她沒事就在那裡想啊想啊:怎樣才能進山時間更長,去到的地方更多,而且永遠不會為給養髮愁呢?最後她想到的好辦法是,買一輛農用的、掛著小拖斗的小卡車進山。

 她想得很美,開農用車進山的話,不僅可以帶夠一兩個月的食品,也不用隨身背木耳了,把車開到再也沒法往裡開的地方停下,然後一個人守著車,兩個人到附近轉,天黑之前回來。一個地方轉遍了再把車開到另外一個地方。這樣,去的地方又多,又快,又安全。

 她又覺得這樣子的話,車利用得還不夠充分,於是給守車的人也找了個活幹,就是養雞。養它百十隻,平時關在籠子裡,放在車上。在一個地方停駐時,就把雞放出去自己找吃的,晚上趕到車底下,四周用鐵絲網一攔——就這樣帶著一車雞在山野裡流浪,每個人和每分鐘時間都不會有閒的,而且還隨時有雞蛋和雞肉吃。

 但是農用車哪怕是二手的我們也買不起,於是她只好退而求其次,決定買個小毛驢算了。

 這個主意倒是很令我歡喜,哪天不用採木耳了,我還可以騎著它浪跡天涯。

 我媽說:“讓它馱著鍋灶被褥什麼的,慢慢地在山裡面走,走哪兒算哪。小毛驢很厲害的,多陡的山都能爬上去。”

 我妹妹說:“為什麼不乾脆買匹馬呢?馬馱的東西更多,而且還跑得快。”

 我媽說:“馬吃得太多了!夏天還好說,冬天怎麼辦?草料那麼貴的……”考慮得真周到。

 我媽又說:“等有了錢就好了,想買啥就買啥!想去哪裡就去哪裡……”

 後來,想到人多膽壯,她又到富蘊縣約了幾個親戚和老鄉一起去。

 還打電話到內地老家,聯繫了好幾個生活比較困難的老鄉。他們聽了都很高興,願意立刻出發來新疆。

 春天,橋頭爆滿了,到處都有人靠著自己破舊的行李露宿在河邊的廢墟里。

 橋頭還來了個鐵匠,專門給大家打製挖野貨時使用的工具。

 似乎在一夜之間,舊馬路邊的一排破土房子突然被打理一新,出現了好幾家非常便宜的飯館子和小旅店。後來還來了一對漂亮的姐妹,在馬路盡頭開了理髮店。再後來一家大的飯館被老闆改裝成了一個簡陋的“舞廳”,裡面有柴油機帶動的大音響,掛滿了彩色燈泡。一到晚上,就有男人聚集在裡面通宵達旦地喝酒、賭錢。

 拾木耳挖蟲草的隊伍在去年下山前就分成了幾大派,具體怎麼分的不清楚,只知道他們彼此之間有仇恨。深山裡出事的傳聞不斷,這傳聞中的的確確發生的事情就有兩三茬,受傷的人永遠殘廢了。由於情況混亂,聚居的人又多又雜,少了一兩個人根本看不出來,今年邊防上也緊張起來,經常有當兵的來查身份證並辦理暫住證。但是檢查完後,往往要打聽木耳的事,到處留下話要求秋天給邊防站聯繫幾公斤。

 又聽說西面某處林防所組織了大規模的森林警察。

 轉過一堵破房子,斷牆那邊隱約傳來話語:“……怕什麼,他們有槍,我們也有……”

 河邊的樹林裡堆滿了以塑料製品為主的垃圾。而老早以前,我們這裡寥寥無幾的居民們能產生出來的垃圾主要只是煤灰和柴灰。在更早更早以前,我聽說煤灰和柴灰也是有用的東西。那時,萬物滴水不漏地循環運行著,那時候的世界一定是無懈可擊的。

 所有的,伴隨著木耳到來的事物,在你終於感覺到它的到來時,它已經強大了,已經不可迴避了。

 雲母礦上的男孩來找我,我們圍著爐子烤火。他對我說了很多事情,說木耳,說冬蟲夏草,還說狗頭金(成塊的天然黃金)和黑老虎(黑雲母)礦脈。他那麼年輕,他還說要和我結婚……他湊近了身子,爐火晃動。他十六歲。

 他說:“一起去找木耳吧?我知道有一個地方,誰也沒去過的,肯定多得很……”

 又說:“……等有了錢就好了,以後想要什麼就有什麼,想去哪裡就去哪裡……”

 雪漸漸化了,河流澎湃,又一個春天到來了。橋頭通路的那幾天,背了麵粉、鍋碗和鋪蓋行李的人們接連不斷向北去了。彼此間有深隙巨壑似的,誰也不靠近誰,誰也不搭理誰。沉默而緊張。

 來訂購木耳的人出價據說出到了了五百塊錢。

 我們真有點害怕了,我對我媽說:“今年我們還去採嗎?”

 她也怕了,但她想了又想,說:“不去的話怎麼辦呢?你看我一天天老了,以後我們怎麼生活……”

 那麼我們過去又是怎麼生活的呢?在那些沒有木耳的日子裡,沒有希望又勝似有無窮的希望的日子裡…………那些過於簡單的,那些不必執著的,那些平和喜悅的,那些出於一種類似於“僥倖”心理而獲得深深的滿足的……還有森林山野的美好的強烈之處!永遠強烈於我們個人情感的強烈,我們曾在其中感激過、信任過的呀……幾乎都要忘了!森林裡除木耳之外的那些更多更廣闊的……但是,就在那一年——木

 耳產生後的第五年或第六年——再也沒有木耳了。

 像是幾年前它突然出現在這裡一樣,又突然消失了——木耳沒有了,像是從來都不曾有過一樣地沒有了……森林裡曾經有過木耳的地方都夢一樣空著,真的什麼也找不到了……大風吹過山谷,森林發出巨大的轟鳴。天空的藍是空空的藍,大地的綠是什麼都不曾理會過的綠。木耳沒有了,從此森林裡的每一棵倒木再也不必承受什麼了,它們倒在森林裡,又像是漂浮在森林裡。

 忘了那一年裡別人都是什麼樣的反應。我天天坐在橋頭深暗的商店裡,偶爾出去轉一圈,走進明亮的白晝中,沿著河邊散步,走得很邊很邊。河邊的垃圾仍然在一日日地蔓延著,越堆越高……我忘了那一年別的人是什麼樣子,大概是因為從此再沒見過他們了。費了極大的努力而凝聚起來的生活突然間破裂了,依賴這生活的人也四散而去了。但生活還在繼續。橋頭縱然已成廢墟,但仍然還在自己的慣性中有所堅持著……橋頭還是離世界那麼遠,我還是一個人也沒看見。只看到他們日漸濃重的生活痕跡遍佈四周。在我心裡,有種種的,如同木耳的萌發一般微妙神奇的想法……那麼我就開始幸福了嗎?那麼我開始有所洞悉了嗎?當發生在遠方的每一件不可思議的消息傳到我深暗的屋子裡時,就會成為自己曾經在某處親身經歷過的情景似的。我表面上一點也不吃驚,但其實心裡因為還是什麼也不能明白而悲傷不已。

 這些就不去說它了。說木耳吧——木耳再也沒有了……其實,我們對木耳的瞭解是多麼的不夠啊!

 是的,木耳沒有了,我們加以它的沉重的願望也沒有了(暫時沒有了嗎?),我們的店又輕飄飄地搬到了山上。對來店裡買東西的牧人們,我們還是報以微笑。然後又想到木耳沒有了(暫時沒有了嗎?)……生活在繼續,看起來只能這樣了。但卻是永遠不一樣了。更多事物分秒不停地到來,並且正在加速。最巨大的變化就是種種巨大的變化都開始無影無形,幾乎無從感知。木耳沒有了,但“喀拉蘑菇”這個新生的詞彙將繼續流傳,直到與其他所有的理所當然的古老詞彙沒什麼不同。木耳沒有了,總有一天,它的這場“沒有”也會讓人覺得其實並沒什麼不可思議的。

 那一天我一個人走進森林,看到濃暗中閃爍著異樣的清晰。我走了很遠,看到前面有人。那是我媽,她還在找。我遠遠地一眼就看到她手邊不遠的地方有一朵木耳,那是整個世界上的最後一朵,靜靜地生長著,傾聽著。但是她沒有發現。她在那一處反反覆覆地找,還是沒有發現。後來我又看到她腳下的苔蘚上有蛇,也如同木耳一樣靜靜地伏著。我不敢叫出聲來,只好站在那裡,很久很久之後,她才出於失望而漸漸離去了。

 §§第三輯九篇雪(1998-20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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