巫山 作品

前傳(1)

 “我就要走了,以後不知還能不能再見。稚柳,你題躬恪慎,蒞事精勤,是個上進的孩子。我也曾看過你童生的考題,以你的學問,若沒那場意外,或許早已出仕。狀元及第,封侯拜相,未嘗不能?只可惜……”

 可惜終究時也命也,這孩子回不到仕途了。

 “罷了,士農工商雖有等級,但人本無貴賤,我與你相識一場,唯盼你年年歲歲,更勝今朝。”至於其他,聽天由命,不必在意。

 楊公未竟的話,在眼神中向他一一表明。奈何徐稚柳就不是會聽天由命的人。他微微躬身向楊公行禮,拜謝他多年以來對湖田窯的照料以及在江西陶務上的付出。

 想到這樣一位仁慈和善的督陶官即要離開,眾人都不禁潸然淚下。景德鎮因青花瓷天下一絕,獨得聖寵,卻沒有改變太多工商階級在社會中位卑言輕的現狀,反而因皇帝的矚目飽受非一般的壓力,工藝上要精益求精,才能在激烈競爭下存活,於商道還得斡旋御窯廠、瓷局,行幫及三窯九會中,必得是人精中的人精方才能謀求一席之地。若督陶官仁義,他們的生活自當和樂一些。可若督陶官似潘相一般暴虐,這世上還不知要出現多少個捨身取義的童賓。

 徐忠曾道楊誠恭軟弱無能,被一個乳臭未乾的小太監壓得翻不過身,可他也不想想,若楊誠恭和安十九公然打擂臺,遭殃的會是誰?徐稚柳能感受到那一雙扶在腕上的手,多麼謹慎和寬容。

 “楊公,我聽您的話,也盼您年年歲歲,更勝今朝。”他說完,回頭看向安十九。

 浮雲萬里,是燒透的紅,透著詭異的黑。

 安十九心裡莫名地突突一跳。

 少年人大多清正,尤其是讀書好的少年人,更加寧折不彎。安十九不喜歡徐稚柳身上那股子清高勁,當然徐稚柳也不喜歡他身上那股非男非女的陰沉。不是君子,不必談磊落,三年至今,他們明裡暗裡交手數十回合,湖田窯已然躍居景德鎮數百民窯前列,而安十九,也仗著背後的勢力幾近坐到一把手的位置。

 哪怕楊公卸任在即,功勞簿上最後一隻香餑餑,他也還是要搶過去。就算那小子從來不正眼看自己又如何?還不是被他踩在腳底下,一聲也不敢吭。

 安十九如是想,將徐稚柳莫名其妙的一眼拋諸腦後,回到御窯廠就緊鑼密鼓讓人安排將大龍缸送回京城的事宜,另寫一封陳情信上呈,雖言語謙遜,但邀功意味十足。不想剛擱下筆,一名小太監就連滾帶爬地衝了進來,匍匐在地上哆哆嗦嗦地尖叫了聲:“公公,大事不好了!”

 離開內廷後,安十九再也不曾穿過太監製衣,也不喜歡小太監尖利的嗓子,因

此直接撂了筆,沉下嗓音道:“慌慌張張,成何體統?”

 段聽說話的聲音,和普通男子有什麼區別?小太監一愣,仿才明白過來什麼,嚥著口水清了下嗓子,也學著幾分道:“是、都是奴才不懂規矩,奴才該死。”

 “什麼事?”

 “大龍缸……”

 “大龍缸怎麼了?”

 小太監突然不敢吭聲了。安十九耐心全無,掃開障礙直奔前廳,在一眾人環抱的大龍缸底部,看到清晰的一行字:大清乾隆年間,駐江西督陶官楊誠恭敬上。

 古樸正楷,端肅明亮。區區十數字,險些燒灼了安十九的眼。

 他一聲不吭,面色幾變,就在小太監以為他會一棍子敲碎大龍缸時,卻見他蹲下身,白得幾乎透明的手輕輕拂上那一行字,良久,牙關半啟吐出幾個字:“徐稚柳,你陰我。”

 墨跡未乾的邀功信霎時被撕了粉碎,洋洋灑灑落在雪地裡。小太監渾身一凜,頭垂到胸前大氣也不敢喘。

 他隱約覺得,景德鎮要變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