巫山 作品

第14章

 “他的反應太平淡了。”

 她瞭解他,那不是能讓人騎在頭上的主兒,悶不吭聲的時候一定是在醞釀更大的招。她不斷回想在靠近後他看向她的那個眼神,像毒蛇伏臥獵物一樣的陰鷙、帶著些許讚賞。

 很好,他視她為對手。她既為此感到開心,又不得不打起精神,洞悉隨時可能出現的危險,這讓她整個人高度緊繃,無法從

善如流面對許小賀。

 她想,如果程逾白是這個目的的話,那麼他得逞了。

 “以前上學的時候有同學捉弄他,攪碎了刀片打在瓷泥裡。他的手被割傷了,一個月沒能拉坯。你知道那個同學後來的下場嗎?”徐清看著徐稚柳,目光中隱約浮動著什麼,“突然退學,聽說還被人打斷一條腿。”

 徐稚柳極力辨別:“你認為那只是捉弄嗎?”

 她轉頭沉默下去。

 手是一個手作人最重要的武器,到那種地步的傷害,絕對不止捉弄。

 “為什麼?”

 “可能是因為……太優秀了吧。”江風微涼,吹去後頸的潮汗,徐清平復下來,神色如常道,“做陶瓷這一行,不像別的學術研究有公式和算法,可以靠努力改變什麼。手藝行當天賦、靈氣最重要,有時候就算把命都豁出去努力,也未必能改變什麼。”

 陳曼生和楊彭年合作,一輩子才做出十八式紫砂壺。而現在景德鎮的陶藝人,為了迎合殘酷市場所謂的“創新”,為超越日、德系的瓷品,他們需要不斷作出改變,一年以內就可能做出七個不同樣式的紫砂壺。

 生存的困境是——如果不是頂尖“小圈子”裡那幾個大師,你就必須面對瞬息萬變的市場需求,否則很難堅持到功成名就的一天。

 “絕大多數同學面臨的都是這個現狀,但他不一樣。他生下來就在那個小圈子裡,會拉坯,會畫山水,手指又漂亮又靈活,隨隨便便捏一個小玩意都比我們精心設計的作品好賣。”

 要說陶瓷行當沒門檻吧,不至於,但要說門檻有多高,也講不清楚。當他們還在尋找入門法子的時候,程逾白已經在某個“小圈子”站住了腳,甚至小有名氣。當他們終於找到法門時,他已經成為“大師”。

 這就是現實,同齡人站在身旁,永遠無法比他更耀眼的現實。

 所以,這才是她真正的不安嗎?

 那要不要告訴她?其實她也很耀眼。當她站在人群中講述威治伍德的品牌價值和洛客創新的商業模式時,她身旁一直假寐的男子,曾有過片刻睜開雙眼。

 那時程逾白的眼睛裡全是她。

 是程逾白,不是梁佩秋,徐稚柳這樣想。只要能夠說服自己,他就可以告訴她,可不知道為什麼,他始終無法開口。

 徐清看出他的遲疑:“怎麼了?有什麼想說?”

 “我……”

 徐稚柳扶著欄杆,遠處有汽笛聲傳來,帶著些微涼風,眼前的一切都和過去不一樣了。哪怕今天那個老師說起清朝的制瓷環境和行幫制度,每一點他都熟稔在心,可他終究回不去了。

 他搖搖頭,徐清對他的欲言又止並不感到奇怪。她認為:“你小小年紀就掌管一家窯廠,聰明,有本事,應該很難理解我這樣的普通人吧?”就像程逾白永遠不能理解她一樣。

 她沒怎麼沾酒,倒像喝醉了一樣,迷濛的視線看過來,帶著某種疲憊,徐稚柳下意識道:“不是,我理解。”

 徐忠也經常把“天賦”掛在嘴邊,拽住他的手,彷如拽著救命稻草,他太清楚那意味著什麼。如果不是剛好有那麼一點“天賦”,徐稚柳的一生也許會永遠停留在那年寒冬。

 而面前的這個女子,她的寒冬停留在何時?她低頭看江河,仰頭望明月,明明九州大地華燈照耀,卻生出無邊孤獨。

 看著她,他的心彷彿不勝嚴寒。

 “不如……”他輕聲囁嚅,“我陪你蹲一會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