巫山 作品

第50章

 “碗的施釉方法是最簡單的,放釉桶裡蘸一下就行了。”他實在沒什麼耐心,“你怎麼這麼多問題?你不是去工廠待過嗎?”

 徐清不說話了。

 之前為了盯蝶變生產進程,她在工廠待了三天,然而只是走馬觀花看了一遍,並未在心中留下什麼痕跡。

 工廠屬於半手工半機械,有模具坯具

,基本瓷泥往裡一倒就能成形,不靠人力拉坯,倒是會有專業的師傅負責俢坯、利坯,亦或拼接譬如茶杯的手把,球瓶的圓肚子和直脖子,高腳杯的底座等等,各種工種分門別類,更利於工業生產,不像他,基本是一個人負責全部流程。

 完完全全憑藉一雙手,化腐朽為神奇。

 她真的見過,也就認了,心甘情願地認了。

 程逾白看她不再沒話找話說,沉默了一會兒,問她:“你為什麼沒有出席內調會?”

 徐清也沉默了一會兒,說:“雖然元惜時拒絕了你,但你想要實施賄賂是既定事實,即便我出現在那裡也無可厚非,不是嗎?”

 “原先我也以為你會出現。”

 “程逾白,不是所有人都一樣。”徐清低頭看影子,太陽底下他們的影子都在發光,“我有我的底線。”

 他不想成為跟乾隆皇帝一樣傲慢的人,她也是,雖然她兜兜轉轉走了許多彎路,但南牆是自己撞的,撞了才知道有多痛,有多深刻。倘若因為一時私心,讓本不公平的世界,在她手上平添更多不公,恐怕她更沒臉去見地下的爺爺了。

 四世堂出現在《大國重器》,就已經是愛與和平的奇蹟。

 奇蹟需要守護。

 程逾白凝睇著她,那個女孩,那個女人,和五年前的她有太多太多的不一樣。她變得更加美麗,也更加深邃,原來那麼自我,彷彿全世界都背叛她,拋棄她,一身反骨往前衝,現在竟也可以安靜地同他坐在一間小院,喝茶談天,偶爾打會兒嘴仗……這是他從未敢想的一刻。

 “我收回那天說的話,你是愛陶瓷的,也愛景德鎮。”程逾白想著如果吳奕在這兒,一定要說一句,迷途識返,尚未晚矣。

 徐清閉上眼睛,不再說話。

 在不易察覺的角度,她的嘴角微抿了抿,有笑意浮現。

 元惜時沒有說錯,景德鎮是個奇蹟古都。那天他說到瓷泥,要經過相當繁複的流程才能將礦石變成不子,釉料也是一樣的,要從大石頭火攻火燒,再粉碎做成釉果,再將釉果和釉灰混合,陳腐、淘洗,按一定配比加水,最終才能調成釉漿。

 其間每道工序,都凝結著千千萬萬匠人的智慧,可見一件成瓷有多不易。

 有些古老的配方年久失傳了,後世無法再復刻,所謂仿古,本是對古人智慧的致敬,是對一種永恆美學的肯定與流傳,可贗品的倒賣破壞了仿古原有的價值,也讓市場秩序受到衝擊。

 徐清在一瓢飲待了一陣子後發現,程逾白的每件仿古瓷底座都有一瓢飲的標識,且他完全依靠手書,每件瓷器都不一樣。

 也就是說,他的仿古瓷根本不可能作為贗品在市場流通。

 而他的胃病,似乎也不是“夜夜笙歌”而來。你光看他那個人,錦衣玉食,高高在上,和“工匠”離得那麼遠,可他卻把自己扔進作坊,沒日沒夜,宵衣旰食,和“工匠”離得又那麼近。

 徐清看不透他。

 同樣,他也看不透她。

 他們像是宇宙裡兩顆遙遠的星星,像是1793年英國和中華兩種高雅而又互不相容的文化,在互相發現,互相靠近,直到——很久以後的某一天,創造奇蹟。

 徐清沒有想過會有那樣一天,也許有生之年都不會有。

 晚上回到家,她兩隻手臂酸脹地抬不起來。

 似乎是為了報復她不問自取喝光他半袋極品雪芽,一整個下午程逾白都在讓她捶瓷泥裡的氣泡,小七為此甚至氣得上火,嘴裡長了三顆大水泡。

 一想到小七氣鼓鼓的樣子,她就覺得好笑。

 換了身衣服,她從冰箱裡拿出兩瓶椰汁,一邊用冰塊冷敷消腫,一邊搗鼓咖啡機,叮叮咚咚在廚房折騰半小時。

 徐稚柳坐在餐檯上玩樂高,視線裡出現她發紅的指尖,動作沒停,把悟空一隻腳拼完,才接過她自制的生椰咖啡喝了一口。

 徐清一直趴在餐檯上看他。

 他情緒不高,看得出不高興。相處久了之後,彼此深知對方的底,各自會在安全地帶審視,輕易不越過雷池,可有些習慣改變了,有些心思卻藏不住,與其遮掩,不如直接挑明。

 她先開口道:“我今天拉坯了,果然跟你說的一樣,陶泥跟瓷泥差太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