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曾幾何時,街頭羸弱的乞兒,也是他眼中不容汙衊和詆譭的英才。他所捍衛的清正與尊嚴,給了窯工們活下去的理由。他一手壯大湖田窯,以民窯卑微而不可取代的地位,為年邁的督陶官發聲,為受苦受難的百姓發聲。
他用一曲《打漁殺家》,唱響一個時代。
那個讓黑子變得想要和白瓷一樣乾淨皎潔的少年,才是徐稚柳。那個每夜巡視窯廠,想要兼濟天下的少年,才是徐稚柳。那個會指著月牙兒說又大又圓哄書童高興的少年,才是徐稚柳。那個會奔走四方為瓷商們寫官帖卻分文不取的少年,才是徐稚柳。
那個以為生民立命的少年才是徐稚柳!
她反手牽住他大步往前走,徐稚柳被拽得幾個踉蹌,想要甩脫,卻第一次發現她瘦弱的身體裡潛藏著一股未知的力量。
他不由地跟隨著她,半是抗拒,半是無力地被拖到加護病房外。
夜深了,女人的啜泣聲遠去,露出羸弱的背影。隔離窗戶後頭,依稀可見病床上包著頭紗的小小身軀。
“你看到了嗎?”
徐稚柳聲音發顫:“什、什麼?”
“你母親哭泣的樣子,你弟弟受傷的樣子。”
“你胡說!”
他用力甩開她的手,轉身就要走。徐清沒有阻攔,只是問他:“你今天對小胖做的事,和當年安十九對阿南做的事有什麼不同?”
他腳步一頓。
“你當時所承受的一切,被摧垮的意志和信念,維繫多年卻一朝被擊碎的尊嚴,這些不管是權勢帶來的,還是仇恨帶來的,都在今天上演了。你好好看清楚,如果裡面躺著的是阿南,你的心又會經歷怎樣的撕裂?”
徐清說,“你清醒一點,睜開眼好好看看,你的母親和弟弟阿南,是否還認識如今的你?”
“我不……”
“你不相信的話,自己進去摸摸小胖的臉,那才是溫熱的。”徐清悄無聲息地走近了,“徐稚柳,你要手刃你的至親至愛嗎?”
徐稚柳不肯相信,狂奔下樓,離開醫院。
不知何時天空下起了雨,他胡亂奔走在沸騰的車流中,不知不覺走到了昌江沿岸。昔日古老的窯廠區就在他眼前,他一步步向它們走近,忽然腳下一軟,他摔倒在泥濘的水潭裡。
再抬頭時,眼前的高樓大廈變成青瓦白牆,一座座矮小的石磚屋門向他展開,窯廠裡各路工種行色匆匆,挨個同他打招呼,親切地稱呼他小東家。徐忠抱著茶壺在戲臺上打量他,那是哪裡來打秋風的窮親戚?
他在照牆通向前門樓的小徑上,往外看,風火神廟前的幡旗獵獵作響,往裡看,簷下的羊皮燈籠,映照出各路鬼神。
母親病中垂淚,呼喚他的名字;阿南雙手被縛,被人吊在樑上鞭笞……
他揉揉眼睛,忍著痛苦起身,卻又是一摔。
幾次之後,悲情席捲了他。
他發現怎麼也回不去了。
為什麼?
母親,阿南,為什麼我回不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