巫山 作品

第91章 乾隆五十六年 早春

 他迫害了柳哥,又迫害了王叔,將來還要迫害多少人?

 時年說:“梁佩秋,告訴我真相,讓我來幫你。”

 梁佩秋擰眉看著他。

 他的沮喪在於忍耐,長時間的忍耐看不到一絲光亮。可時年出現了,他是長伴柳哥的人,如今到了自己身邊。他說:“我只有一個公子。以後我追隨你,你就是我的東家。”

 “時年……”

 “你不要為我難過,我不覺得疼,若能為你們做些什麼,就是死了也值得。若公子還在,也定會為我高興。我本是一個無名無姓的孤兒,有了公子,我在這個世上才有了姓名。遇見你們,我很高興。”

 梁佩秋淚如雨下。

 他告訴時年,真相就是當他們意識到安十九的野心不在於毀掉某一個民窯而是成為民窯新主人後,更大的屈辱席捲了徐忠與王瑜。湖田窯和安慶窯耗盡他們畢身心血,為了心血的延續,他們可以苟且偷生,可如果要將心血交給安十九,他們寧死也不會屈從。

 一個貪得無厭的宦官,如何會善待他們的心血?

 數十年間他們伴隨著王朝起起落落,早已練就非凡心志,幾乎是同一時間就各自決定,犧牲小我。梁佩秋託人找關係,讓他們在牢獄裡見了一面。

 昔日的冤家再對坐飲談,天地仄塞,唯一輪明月懸在頭頂。

 他們以清水作酒,徐忠先說道:“我已狠狠得罪那太監,他將我視作眼中釘,勢要除之以後快。這事你不要和我搶,讓我先走

一步。”

 王瑜笑了:“這輩子頭一次見你老小子如此果決。”

 “怎麼?你不服?”

 “論酒量確實誰也贏不了你,不過論頭腦,你還欠些思量。”

 “王瑜!你設計害我,老子都忍著不跟你計較了,你還埋汰我?”徐忠氣得兩撇小鬍子直抖,“要不是我去喝你那老酒,你以為我……”

 “便是沒有我,你早晚也要壞在酒上,壞在你這張爛嘴上。你哪一次喝多不是口無遮攔?如此也不是頭一回了,我是不是早和你說過讓你戒酒,你聽過嗎?”王瑜板著臉教訓他,“人巴不得你喝多了馬尿,萬事都好商量,你怎麼就不懂這個道理?以前常有徐稚柳給你擦屁股,將來誰給你擦?你指望小梁嗎?他尚且孩子心性,單為救你還是救我,就數夜輾轉沒合過眼,你怎麼忍心再給他增添負擔?反正今次說完,也不會有人再說你了。”

 “老王,你……”

 “安慶窯偷逃瓷稅已是板上釘釘,是逃不掉的鐵證。若要保住安慶窯,我非死不可。你就不一樣了,你在這裡全是我的構陷,我會為你寫書一封,證明你無罪。”他轉頭看梁佩秋,“這封信就由你代為保管,等到時機成熟……”

 王瑜停了一下,面色鄭重,“小梁,當初對你說那些,實乃我私心作祟,我不捨安慶窯,亦不捨你為難。你是個好孩子,本不該面對這些,可如今……如今被迫至此,既身在局中無路可退,那就迎上去吧。”

 如此生死關頭,王瑜始終面不改色,讓梁佩秋感到安定。

 “從今天起,安慶窯就交給你了。小梁,前路兇險,望自珍重。”

 王瑜手指蘸水,在桌上寫了幾筆。

 那是一個“忍”字。

 不待徐忠說什麼, 王瑜已將準備好的信件一一交到他手上。徐忠見狀瞭然,想是在來之前,他就已經做好了準備。

 這一面,可謂永別。

 徐稚柳無法忍受天人永隔的痛苦,他掙扎過,挽回過,可他知道,他的確沒有愛屋及烏的能力,亦無法與天鬥。只王瑜說,不要他認命了,這世道認命了也不會過得好,還是像他愛慕的月光一樣,高高墜在殘垣上吧。

 於是,在一場雙方默契的恩斷義絕戲碼中,當著安十九的面,安慶窯正式到了梁佩秋手下。安十九當然不會輕信於他,故而在一個尋常的夜晚,王瑜懸樑自盡了。

 他用死亡力證了決裂。

 梁佩秋不堪承受。

 他一遍遍對時年說:“王叔待我極好,極好。”

 王瑜死了,他甚至不能為他立碑,只能在心中寫:從此漫步重霄九,再見音容夢幾更。吾父提攜之恩,海闊天長,子永世不忘,望父安息。

 望父安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