巫山 作品

第119章

 兩人離開後,程逾白給藥單上的醫生打了通電話。醫生說,李可得的是免疫系統的疾病,目前病情還算平穩,不過病程進展較快,需要有人照顧,也不能情緒過激,最好還是住院。

 程逾白想到剛才李可離開時顫抖到一瘸一拐的腿,狠狠一拳撂在樹上。

 這一拳下去,強撐的氣洩了,胃裡一陣翻滾,燒灼的酒液好似一根根火舌,絞殺潰爛組織,抽動痙攣的脈絡,疼得他一身冷汗,臉色發白。

 他捂著肚子倚在樹上一動不動。

 這時電話響起,他忽而一喜,急忙去翻手機。手機掉在地上,程逾白屈著腿走了

幾步去撿,險些踉蹌,一看是黎姿,他眼底暗下去。

 又過了一會兒,電話停止了叫囂。

 程逾白翻過身體,在樹根下乾嘔了一陣,跌跌撞撞到路邊攔了輛車。司機師傅看他臉色難看,想送他去醫院,他擺擺手,報了一瓢飲的地址。

 一路睡到家,程逾白緩和了些,把以前沒吃完的藥掰出來吃了幾顆。連續幾天連軸轉,幾乎沒有睡過,他爬到床上,想著給徐清打個電話,還沒爬起來,就昏了過去。

 他在夢裡回到了小時候。

 程敏人瘦,愛笑,談吐好,和李可站在一起,李可大多時候都寡言務實,有點執拗,用程敏的話來說,認死理的人,不太會轉腦筋。

 然而就是這個認死理的人,在程敏從河裡撈起來的那天,死死捂住程逾白的眼睛,沒讓他去分辨那具泡發的、軟軟胖胖的屍體究竟和談笑時的程敏有什麼區別。

 很長一段時間,程逾白捏瓷泥的時候,無意識就會捏出胖胖的輪廓,每次他盯著那輪廓發呆時,李可就會和他講瓷廠的趣事。

 多年以來,景德鎮的命運可以說是工匠的命運。十大瓷廠在90年代以後逐漸走下坡路,可在此之前,它的輝煌無與倫比,百採瓷廠作為私營瓷廠,往往並不是第一個被人看到的,建國、紅旗,雕塑瓷廠等等,那些在市領導開會遊街時都站在最前排的瓷廠,才是時代最明顯的標識,可即便如此,百採瓷廠始終在洪流裡佔據一席之地。

 它有一整排排樓,有接近工業前端的機械水平和頂級技術人才。李可講他們做過一個大花瓶,在80年初,高80釐米,重30斤,恰恰是瓷廠建立30週年,由程敏的父親做版面設計,程家當時年紀最大的泰斗老爺子親自畫青花,由年輕的程敏調製青花釉料。

 後來大花瓶被收藏在景德鎮某間博物館裡,一有時間李可就會去看它,程逾白跟著去過幾次,每次看見花瓶,彷彿都能看到父親,祖父在花瓶上的身影。

 李可的教導一直很嚴厲,每一句話都要讓他銘記使命,年紀小的時候雖然覺得喘不過氣來,但往往又會被一種自豪感說服,告訴自己不應該有抵抗情緒,久而久之,李可說什麼他就聽什麼,哪怕有不解和質疑,他也憋在心裡自我消化,亦或尋找合適的理由自圓其說。

 後來有一次花瓶在對外展覽中意外碎了,李可聽到消息後勃然大怒,衝到博物館和館主大吵一架。當時他在人群外看著,忽而覺得那個李可,和當年站在程敏身邊的李可不一樣了。

 他雖然還是瘦瘦的,大粗眉,神情嚴肅,但他的面孔和程敏一樣變得模糊起來。

 那個寡言的但是眼睛有光的李可,沒了。

 程逾白意識到那一點後,問李可:“師父,我會變得跟你一樣嗎?”

 李可很生氣,反問他:“什麼一樣?你怎麼能跟我一樣?我這樣的日子你想都不要想!你以後要讓所有人都怕你,敬你,尊重你,像是曾經他們對待你父親一樣,過那樣的生活!”

 這時的李可和吵架時的李可又不一樣了,他身上落滿灰塵。

 程逾白就問,“像我爸爸那樣的生活,不還是……”

 他沒說出那個“死”字,不是因為害怕,而是李可轉頭就給了他一巴掌,火辣辣的痛感讓他消了音。

 那巴掌,程逾白痛了許多許多年,他終於知道李可為什麼變了。

 他活著,還不如死去。

 那種痛感,在程逾白的夢中一直延續著,他抽搐著蜷縮起來,緊緊抱住自己,像小時候一樣躲進被子裡,喃喃哭泣。

 他覺得不應該,這麼大的人了,怎麼還跟小時候一樣?他試圖從夢中醒來,這時,有道身影靠近。

 程逾白感覺眼前的光更暗了,有人在黑夜裡給他擦淚水。

 他睜開眼,徐清在面前。

 那種痛覺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