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4章
小時候,他活在“復興百採”的道德綁架中。長大後,他活在“百採改革”的眾叛親離中。他以為自己可以一輩子一個人,向著堅定不移的信念前進。他一遍遍跟自己說,他永生不會懷疑自己的信仰,於是他昂首闊步,所向披靡。
他一邊痛著,眷戀人世情愛與溫暖,一邊甦醒,拔除那些牽絆。
他承認自己並不想孤家寡人,亦堅守信念,誓死不悔。
直至今日,他忽然迷惘,生出茫茫寒意。
“我的父親,我的師父,他們都愛瓷如命,為瓷而死。終有一天,我也會是這個結局,對嗎?”
這結局如何?程逾白問自己,一力推行百採改革時,最壞的結果不早就打算好了嗎?他在怕什麼?他看著燭火下面容清瘦的徐清,聽到屋外小七隱忍的哭聲,想到胖子遺憾歸鄉,秦風炸窯,唯一的師父自戕於學校……
他承認自己怕了。
他伸手環住徐清,臉埋在她頸中,肩膀微微聳動起來。
次日出殯,徐清沒有隨行,在瑤裡村落逛了逛。村裡清一色徽派建築,馬頭高翹,白牆灰瓦,依
山傍水,車馬緩慢,彷彿歲月可期。
在這裡,依稀可以遙望兩百年前的清朝。
河埠石階上水痕已慢慢褪去,白髮蒼蒼的老人們在門檻上閒坐,三五成群,或閒聊或發呆,目光恬靜安然。
徐清去了古村博物館和古窯,回來時喪事結束了,程逾白送別親友,小七正張羅拆除門簾上的白幡,將廢物拿去焚燒丟棄。門口擺著火盆,她撩高腿跨過去,隨著眾人吃完午飯,跟程逾白進屋整理李可生平舊物。
李可日子過得清貧,家裡沒有好好裝修過,牆體只簡單粉刷了下,外院還鋪著地磚,除了擺滿院子的器皿、拉坯機,瓷泥,匣缽等等,就是正常的桌椅立櫃,大大小小的瓷具,再沒多餘飾物。
他們在床下翻出個鐵盒,鐵盒上花都被磨掉了,裡面裝滿程逾白小時候的玩物,磁帶,隨身聽,玻璃球,香港明星畫報,還有個年歲不詳的撥浪鼓。徐清拿起來晃了晃,對程逾白說:“沒想到你的童年和普通人也沒兩樣嘛。”
程逾白看她玩得起興,有點可愛,忍不住摸摸她腦袋:“是沒兩樣,只不過這些東西往往在我手上不會超過三天,師父就一定沒收了。”
徐清知道李可嚴格,沒想到這麼嚴格。
“我想他要是回古代,應該是皇宮裡那些教習師傅。我記得有一次做完手活我偷偷看了會電視,一集動畫還沒看完,他就把電視賣了,之後我們家裡再也沒有過電視。”
“難怪我沒在家裡看到電視,你的童年是不是很沒趣?”
“是有點,也還好,玩泥巴挺有意思的,變著花樣玩,也有很多要學習,每學一樣,就覺得還有更多需要學的,逐漸往深處學,也算其樂無窮。”
“學霸果然變態。”
“你成績也不差?”
“我跟你不一樣,我學習純粹是為了考高分離開家鄉,我很討厭那個地方。”
“誰都有討厭的地方,你憑自己的努力離開了那裡,已經很棒了,不是每個人都能逃離。”
兩人並排坐在床邊上,窗外是剝落的花白牆體,一隻灰鴿停在屋脊。徐清看了看,又轉頭問程逾白:“你這算苦中作樂嗎?”
“算自娛自樂吧。”程逾白牽過她的手,放在掌心摩挲。
她察覺到他有話要說,和昨夜的欲言又止一樣。這回她沒打斷他,安靜地等他開口。
她眼睛黑白分明,黑的地方總是一潑濃墨,本來什麼都不應該給到,卻不知為什麼那麼透亮。程逾白注視著她,又不敢注視她,心裡某處開始皺縮,難受起來。
“徐清,真正走到這一步,我才發現改革有多難,未來不知道還會遇見多少阻礙和危險,跟著我,你的事業也會受到影響。”
“一白,可以不用繞彎子。”
這種時候她還為他著想,程逾白聽得心軟,手指擦過她的唇角,幾乎放棄了,過了很久還是開口。
“你想過分手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