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版90-94

  小鷸正色道:“那是胡三娘預定的,不能賣。”

  “哼!臭鳥!”

  薛釗揉了揉香奴的腦袋,忽而目光聚攏,他略顯興奮道:“這個賣嗎?”

  “賣的!”小鷸道:“前些年有船擱淺,天南土民殺了船上水手,得了這東西,種下後如今滿地都是。”頓了頓,小鷸歪頭道:“這東西除了辣好似沒別的用處,你要買嗎?”

  “嗯,我都要了。”

  那包裹的一角,赫然放著十幾根乾癟的辣椒!

  薛釗心中翻騰,雀躍不已,瞬間便想起了好些個美食。

  “唔……”小鷸沉吟,目光在薛釗與香奴之間來回打轉,繼而比出兩根手指:“兩瓶香火!”

  薛釗眨眨眼:“我沒香火。”

  “哈?”

  “但我能幫你化去魔炁。”

  小鷸懵然,便見薛釗探過手來,一手覆在自己小腹,跟著妖丹裡的魔炁好似發了瘋一般,洶湧著朝其手掌湧去。

  只須臾之間,魔炁為之一空,妖丹裡只餘下精純的天地靈機。小鷸禁不住舒服得哼哼出聲,神情極為銷魂。

  香奴便咬牙罵道:“不要臉!”

  小鷸臉色一紅,略略探查妖丹,繼而暗自盤算。那積存的魔炁,只怕要吸食足足六瓶香火方能化去,眼前的人好生厲害!

  “唔——多了,”她怯生生瞥著薛釗:“要不你再選一些?”

  薛釗只是笑著擺擺手,心滿意足道:“足矣。”

  他不會煉丹,更不需要靈植輔助修行,比起那些,還不如這辣椒一逞口舌之慾。可惜十幾根辣椒眼下還不能吃,得留作種子種下,再過些年便可以隨意吃了。

  油潑面、火鍋、麻辣燙、辣子雞……誒呀呀,不能再想下去啦!

  小鷸心中喜悅,慢條斯理重新打好包袱,起身微微一福:“如此,承蒙惠顧。天色不早,我也該啟程了。”

  “額……”薛釗正要開口,便被香奴捂住嘴。

  香奴壞笑道:“快走快走,我才不要留你吃飯!”

  小鷸得了好處,心緒極佳,也不與香奴計較。包袱掛在竹竿上,扛起來她便一步三搖得出了門。

  邁一步,渾圓的身形前後搖動三次,而後再邁一步……

  香奴看得牙癢癢:“臭鳥,你為何不飛?”她巴不得看小鷸出醜。

  小鷸卻頭也不回的道:“你見過哪個鷸鳥白日裡飛的?再說客人面前,變化原形有些失禮。”

  香奴快瘋了:“你這般走,就算天黑都出不得村子。”

  “不用掛勞。”

  薛釗挪開捂著嘴的手,看那小鷸終於出了門,忍不住道:“小鷸你為何如此走路?”

  “唔?”小鷸身形停下,回首撓了撓頭:“從前在草澤裡行走,不如此便會陷進泥坑。如此過了這般久,我便習慣了。薛先生莫要擔心,我走得很穩的。”

  這哪裡是穩?分明便是能將急性子逼瘋啊。

  小鷸終於出了院,香奴便跑過去關了柴門。待進得屋裡,她便迫不及待道:“道士,你換的那紅色果子好吃嗎?”

  “好吃。不過要等上幾年。”頓了頓,想著十幾根辣椒,吃上一兩根也無妨吧?他便又道:“算了,中午吃兩根,我給你做辣椒炒臘肉,很好吃的。”

  香奴頓時期待起來。

  日到中天,薛釗起鍋燒火,剛煮了飯,便見小鷸停在柴門前,撓著頭苦惱道:“薛先生,我好似出不去了。”

  第九十二章

  第九十二章

  “嘶——哈!”香奴頭上沁出細密汗珠,辣得齜牙咧嘴,尋了杯子將內中冷茶一飲而盡。

  氣哼哼看過去,便見那小鷸好似一無所覺一般,慢條斯理夾起一塊幹辣椒丟進嘴裡,而後細嚼慢嚥。

  薛釗便勸道:“香奴,吃不了辣就別吃了。”

  “誰說我不能吃?”她這次長了記性,挑著一塊臘肉配著大口米飯吃了,雖然依舊覺得辣,但勉強還能接受。

  她心中煩悶,不知為何道士這般喜辣,更不知這辣椒哪裡好吃了。

  瞥見小鷸慢條斯理的樣子,香奴頓時怒不可遏,低聲嘟囔道:“吃吃吃,不要臉!”

  小鷸卻好似不曾聽見一般,將最後一口飯扒光,放下碗筷微微屈身:“我吃好了,多謝先生款待。”

  “鍋中還有些飯,不夠我再給你盛。”

  小鷸搖了搖頭:“已經吃飽了。”

  她起身道:“受了先生恩惠,不好報還。我看先生家中好似沒有魚,我這就去捉了魚來給先生添菜。”

  “額,不用那麼麻煩的。”

  小鷸卻是不停,扭身一步三搖,足足半炷香光景才晃出了院落。薛釗便想著,或許等小鷸捉了魚回來,說不得已經是後半夜。

  小鷸身形剛離了院落,香奴便抱怨道:“道士,你留她吃了飯,莫非還要留宿不成?”

  薛釗起身收拾碗筷,笑著道:“那倒不用,她先前不是說了會自己尋個地方嘛?”

  香奴先是舒了口氣,繼而眼珠亂轉計上心頭,起身朝外瘋跑:“我去頑啦!”

  “哈?”

  香奴頓住身形扭頭道:“道士,晚上也留她吃飯吧,我也去添一道菜!”

  薛釗心中頓時生出不好預感,香奴要添的菜恐怕沒那麼簡單。明知如此,薛釗卻不曾阻止,反倒有些樂見其成。

  人為萬物之靈,天生便有七情六慾,妖只有欲而無情。他盼著香奴明瞭愛恨情仇,如此才能脫去妖身,求那通天之道。

  洗過碗筷,薛釗捧著南華經剛到院中,便見柴門處停著兩人。一人正是小鷸,另一人斗笠白紗遮面,卻是李巧娘。

  “薛……額,這小娘子說是你家客人?”

  巧娘言辭間分明生分了不少,也不知記憶被篡改成了什麼樣。

  薛釗點頭:“正是。”

  巧娘便鬆了口氣:“那就好,你看好她,莫要讓她再下河。這幾日雨水密,河水急得很,落了水可不容易爬上來。”

  略略頷首,巧娘娉婷而去。

  小鷸面色苦惱,推開柴門一步三搖,薛釗這才瞥見她右手草繩提著一串江鱔。

  “怎麼了?”他問。

  “我剛捉了幾條,便被那女子死命拉了上來,解釋了也不聽,非要將我送回來。”

  薛釗便道:“這幾條夠吃了,再多也是浪費。”

  小鷸鬆了口氣,恭恭敬敬將江鱔奉上,繼而道:“請先生收下。”

  “好。”薛釗探手接過。

  小鷸又道:“如此,我去尋個地方休憩。先生明日再見。”

  小鷸走了,薛釗提著一串江鱔想了想,將其中半數放進房裡,提著兩條江鱔出了家門。

  正午豔陽高照,地上曬得起了氤氳,便是巧孃家左近的楊柳,連枝葉都打了卷。

  那一襲水田衣的身影,刻下正抻展著衣物晾曬,聽聞腳步聲扭頭觀望。

  風兒掀起白紗,她緊忙撫下,囁嚅道:“你……你來做什麼?”

  聲音裡有羞怯,更多的則是嗔怨。

  薛釗提著手中江鱔晃了晃:“朋友送了江鱔,晚上怕吃不掉,乾脆分與你一些。”

  “我不要。”

  “怎麼還生分了?”

  巧娘著惱道:“生分?昨日你都說了,還……還來問我為何生分?”

  “我說了什麼?”

  “你說左右都會死而復生,這一世生得醜,不如早死早託生,來世說不定就不醜了。”

  原來如此。這等話,便有如在巧娘心頭插刀子,難怪她會氣惱。

  薛釗便正色道:“巧娘怕是記差了吧?”

  “唔?”

  “我可從未說過這等話。再者,你昨日飲了酒,或許是醉後聽差了?”

  “嗯——”巧娘定在那裡,心中有些拿不準。她只知昨日歸來每每想起薛釗,心中便又酸又痛。細想起來,昨日倒是的確飲了酒……

  “巧娘不妨回想下,我何時厭棄過你?”

  巧娘心中愈發疑惑,想著莫非自己的確記差了?

  清風拂面,白紗撩動,她忽而驚醒要去撫那白紗,卻已是遲了。一張陰陽臉赫然亮在薛釗眼前,薛釗神色卻無一絲一毫的變化。

  巧娘頓時委屈地吸了吸鼻子。害她難受了這般久,原來竟是飲了酒聽錯了話?

  “那,那許是我記差了。”

  “就是你記差了。喏,快接過去。”

  巧娘心中不好意思,將手中衣裳丟在木盆裡,在衣裙上略略擦拭了手,這才緩步上前接了兩條肥碩的江鱔。手指無意中觸碰了薛釗指尖,巧娘頓時心中怦然。

  她垂了頭,低聲道:“你……釗哥兒,要不要進來坐坐?”

  本以為他會推卻,不想卻一口應承下來。

  “好啊,正巧有些事要問巧娘呢。”

  薛釗推門而入,巧娘疑惑道:“問我?何事啊?”

  “那人參……也就是地精,多虧了此物,不然繡娘此番只怕性命不保。”

  巧娘返身去放江鱔,折返回來道:“從前孃親也是難產,郎中開了地精吊命。爹爹去城中買了地精,待回來時孃親已經去了。沒用上,這地精就一直留存著。”

  “原來如此。”

  巧娘給薛釗搬了藤椅,待其落座便問:“那小娘子好生古怪,看著在水中頗為靈活,探手一抓就是一條江鱔,結果上了岸走起路來一步三搖的……她也是你朋友?”

  “小鷸啊……”薛釗沉吟了一番,解釋道:“她自小生長在船上。船上嘛,一個浪頭過來船身來回搖晃,所以她走路就穩重了些。嗯……再有,習慣了船上,猛然上了陸地,就有些暈陸。”

  巧娘心中鉛雲散盡,聽得這等新鮮詞,頓時掩口而笑:“暈陸?咯咯……我還是頭一次聽聞。”

  “大千世界無奇不有嘛。”

  巧娘也尋了藤椅與薛釗對坐,又說道:“今日怎麼不見釗哥兒行醫?”

  “昨日義診都看過了一遍,想來今日再去也是空等。不如守株待兔,誰若是頭疼腦熱自己就會來尋。”

  “也是。”巧娘雙手絞在一處,說道:“今日聽三娘說,釗哥兒在外間定過親事?”

  “是啊。”薛釗便想起了燕無姝,也不知那龍虎山二道離了巴蜀,燕無姝會不會解了束縛。

  巧娘頓時心中一痛,強自忍著又問:“那若是釗哥兒出不去此間……可曾想過再……再說一門親事?”

  女子聲音越來越低,到最後已細不可聞。

  薛釗沉吟著道:“順其自然。”

  巧娘心中糾結,何為順其自然?她不知該喜還是該憂。

  正思忖間,薛釗卻道:“巧娘可有何心願?”

  “心願?”巧娘想了想,便氣哼哼道:“這世人大多忘恩負義,我時而就盼著老天整治那些忘恩負義之輩。”

  這個倒是不難,就算不用自己出手,也很容易做到。

  “還有呢?”

  “還有……”她瞥了眼薛釗,又慌忙垂下頭:“還有就是,就是一些女兒家心事。”

  心中好似小鹿亂撞,巧娘慌亂一陣,轉而問道:“釗哥兒問這些做什麼?”

  “就是隨口一問。認識了巧娘好些時日,還沒好好聊過。”抬眼看了看天色,薛釗起身:“我回去看書,巧娘若是得空可去家中尋我。”

  “額……我送釗哥兒。”

  將薛釗送出門,巧娘依著柴門觀望,直到那挺拔身形進得自家,這才施施然回身去晾曬衣物。

  她心中胡亂思忖,想著薛釗方才那最後一句到底是何意?

  晾過衣物,巧娘匆匆入屋,尋了米粉,摘了斗笠,又打了盆清水,而後對著盆中清水,仔細往那左半邊臉塗抹著米粉。

  米粉遮了黑色胎記,水中女子頓時顏色好似天仙。她美了一陣,忽而氣惱地一拍水面,啐道:“醜八怪!釗哥兒哪裡會看上你!”

  ………………………………

  晚來起了山霧,白茫茫自山巔流轉而下,於是這下河口雲遮霧罩,好似天宮。

  桌案上不過兩樣菜,一樣煎的江鱔段,一樣是烤炙的鳥雀。薛釗與香奴相對而坐,一個神思不屬,一個心不在焉。

  香奴吃著鳥雀,氣惱道:“道士可曾與臭鳥說了?”

  “哦,忘記了。”

  “算了,明日我再去捉。”

  “嗯。”

  薛釗隨口應著,也不知思忖著什麼。

  香奴等了片刻,終究忍不住好奇道:“道士在想什麼?”

  薛釗終於回過神來,將口中飯菜嚥下,說道:“有一樁事有些為難……”

  “為難?道士不是說過,為難便不去做嗎?”

  “是說過。不過嘛,我方才仔細想了想,好似又沒那麼為難了。”

  “道士到底要做什麼啊?”

  薛釗笑著揉了揉香奴的腦袋,迎著那一雙滿是疑惑的瀲灩道:“香奴可知什麼是仙?”

  “仙?”香奴想了想,就說:“呼風喚雨、飛天遁地,法力無邊、長生久視。”

  第九十三章

  第九十三章

  “仙——”

  食指在杯子中蘸了水,薛釗在桌案上寫下字跡:“人在山上是為仙。為何在山上?因為仙要遠離塵世。”

  香奴懵懂,等著薛釗繼續解釋。

  “為何遠離塵世?因為仙人早已看破了塵世。”

  性命雙修,非止吐納天地靈機,更需要心量上的修行。南華經內篇逍遙遊,其講述的內容大抵有三,一為心量、格局,二為世人、修行者、得道者之分,三為無用之用。

  薛釗反覆研讀,卻從一個個寓言裡看到了心量,那逍遙遊便是心量的修行之路。

  心量如何修行?多思、多聞、多經歷。

  不曾沾染紅塵,又哪裡稱得上看破紅塵?

  ‘反者道之動’,修行便是從有反於無,再從無反於有,在無有之間不偏不倚。

  而後出世既是入世,入世既是出世,此為雕琢復樸、返璞歸真。

  此真為真心,有真心自然是真人。

  紅塵遊歷,煉的是心量。走馬觀花,粗略看過,那只是遊。

  有道是‘紙上得來終覺淺’,道理擺在那裡,你看了,與經歷過再去看,所思所得截然不同。

  既然遊歷紅塵,不能只遊不經歷。這浮華塵世,清濁混雜,不如意事常八九、能與人說二三言,又哪裡會全然順遂心意?

  想到此節,薛釗暗暗拿定了心思。

  他長久的停頓,讓一旁的香奴等得不耐,忍不住道:“道士到底要說什麼?”

  薛釗忽而轉口道:“哦,我若是娶了李巧娘,香奴會不高興嗎?”

  “哈?”香奴眨眨眼,蹙眉道:“道士娶了巧娘,便是不要我了嗎?”

  “不是啊。”

  “那我還是道士的道侶?”

  “嗯。”

  香奴鬆了口氣,莫名道:“既然如此,我為何要不高興?”

  “哈哈哈——”薛釗大笑。心中卻想著,香奴也不知何時才會開竅。如今雖化作了人形,卻只是黃毛丫頭的心性。

  香奴悶頭吃了兩口,想著道士與巧娘成了婚,便心中有些酸澀。繼而問道:“道士喜歡巧娘?”

  “還好。欣賞是有的,喜歡又談不上。”

  “那為何要娶她?”

  “這世上又有幾人娶了喜歡之人?便是兩情相悅,又怎知日後不會彼此相看生厭?”頓了頓,薛釗道:“紅塵煉心,總不能一直依著心意行事,那與閉門苦修又有何區別?還好此處是洞天,巧娘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