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第 29 章

 陸允斟酌了番,在靜默中開口:“公子年後遇刺之事,族裡審得差不多了,毒瘤都已揪出,剩下的事可交由天縱隊負責。多年來,公子被多方針對,如此以身犯險,孤軍深入,到底不妥,族裡一直擔心公子安委。”

 他又道:“眼下探墟鏡擬出‘溺海’二字,為重中之重,公子當辨疾緩。”

 說來說去,是對他那日深入外島,險些錯過探墟鏡開啟之事存有微詞。

 這話若是長老們,哪怕是家主來說,陸嶼然都不會任由說教,可此時此刻,他唯有沉默,而後平心靜氣道:“我知道。”

 陸允聞言終於欣慰地舒展眉心。

 好似成功規勸君王改變了主意的賢臣良將。

 父子兩相對無話,半晌,陸允看向他:“公子身體恢復了嗎?”

 陸嶼然頷首:“差不多了。”

 這時,門外傳來一聲通傳,是找陸嶼然的,大概是修建觀測臺哪方面出了岔子,需要他拿主意。

 陸嶼然看向陸允,後者微一退步,示意他忙正事要緊。

 在他轉身之際,陸允卻叫住他:“嶼然。”

 陸嶼然倏的停住腳步。

 然而那句稱呼好像是耳邊錯亂的幻覺,他側首回望,只見陸允鄭重其事地朝他一揖禮,聲音沉重:“公子是巫山所有年輕人的楷模,身上承載著巫山千年來的希冀,是臣夫婦此生最大的驕傲。望公子砥礪前行,堅定初心,萬事慎重。”

 陸嶼然跨出門檻。

 他出來的時候,商淮橘子正剝到最後一瓣,見狀往嘴裡一丟,也不敢和他靠得太近,直綴在他身後,眼皮直跳:“怎麼了?沒說什麼吧?”

 “沒。”陸嶼然面色沒有變化,他步下階梯,聲音裡丁點波動也聽不見:“叫負責建造觀測臺的人來見我。”

 商淮在心裡嘆息。

 就知道是這樣。

 照他說,巫山培養陸嶼然,都不像是培養帝主了,那簡直是在塑造一個神仙,無情無慾,什麼時候都要保持絕對的冷靜理智,陸嶼然的自控力強成那樣,他們有時還覺得不滿意。

 一覺得他心緒不靜,受外界干擾影響了,就立馬來苦口婆心,來勸誡,來敲打。

 特別是讓陸嶼然的父母來。

 他們一來,陸嶼然身上那點來之不易的人氣就散了,隨後幾天,都沉湎在書房裡處理各項難纏的事,要麼就是直接閉關,出來後修為更讓人絕望。

 也沒辦法,誰叫他是陸嶼然呢。

 夜裡,商淮和幕一拿著一疊從深山裡搜出來的東西準備去院落找溫禾安,前者還特意問了陸嶼然:“要不一起去?”

 陸嶼然搖頭,他俯身在案桌前研究一張叫人掃一掃就眼花繚亂的地圖,冷聲吐字:“不了。”

 他很冷靜地想。

 不能再接近溫禾安了。

 他們各有各的立場,各有各的路要走。

 反正從始至終,她沒對他有過什麼感情,唯有過的,只是處心積慮的哄騙。

 “真不去?”商淮有些納悶地看了看天色,低聲提醒:“你不是還要和她說珍寶閣的事嗎。”

 陸嶼然頓了頓,最終道:“我明早去。”

 ==

 冬末春初,蘿州今夜氣溫驟降,不知何時竟飄起了鵝毛大雪,雪下一夜不停,辰時已飄滿了街頭巷尾,各宅院府門上都積了深深一層,推開窗門一望,入目皆是剔透晶瑩的景象。

 徐遠思和屬下就在這樣惡劣的彷彿要將人吞噬的天氣中布起了傀陣。

 他捏著溫禾安的四方鏡,擲入交織成霜的傀線中。

 江召裹著純黑大氅,氅衣直垂到腳踝,手裡揣著個暖爐,唇色蒼白,烏髮如瀑,他站在遍地風雪中凝視著傀陣,到底是心緒緊張,垂於一側的手掌鬆了又緊。

 他已經很少有這樣的時候。

 溫禾安到底在哪。

 若是孤立無援,不該還找不到人,王庭與天都同時張榜的影響力,絕不會有人懷疑。

 他怕得到一個答案。

 傀陣徐家與天懸,陰官,巫醫都算九州之上的異類,這些家族各有各的獨到之處,常人往往接觸不到,可在某些事上,他們往往能發揮大作用。

 傀線是種難纏的東西,不僅能成陣,還是最有效的控制人的手段。一旦你讓一名傀陣師在體內種下傀絲,除非修為遠高於他,否則生死都懸於那根線上,任人宰割。

 徐遠思五指纏滿傀線,傀線像雪白的刃光,時不時便閃過寒芒。

 他操控著地面上的陣法,隨著時間推移,光芒如織,五臟六腑都像顛倒了的,揉碎了似的疼痛難當,他開始重重喘息,鼻血從下巴上滴在雪地裡,腳下瞬間轉變了顏色。

 再這樣耗下去,他早晚被江召耗死。

 徐遠思內心暗罵了句髒話,在昏厥之前終於推到了那個答案。

 他抓著那塊四方鏡往眼前一看。

 “……蘿、州。”他一字一頓念出來,因為太過震驚,連要命的眩暈感都壓下去了。

 江召臉色已是陰雲密佈,手中捧的金絲暖爐墜地,滾進雪堆裡,某種愈發真實的在心裡翻滾,幾乎是在折磨著他繃成一線的神經。

 天下怎會有如此之巧的事情。

 侍從擔心地扶住他。

 他陰晴不定地站了片刻,冷靜下來,聲音中的偏執之意難以遮掩,他也沒打算遮掩:“將消息懸示蘿州,帶著畫像挨家挨戶上門,審問。不,不論年齡,不論相貌,凡有與修士混跡,卻身無靈力者,通通羈押,所有後果王庭一力承擔。”

 說罷,他盯著侍從的眼睛,一字一句壓低了聲音道:“記住,重點排查各宅院,哪怕是隸屬巫山,有侍衛守護的。”

 侍從順從地點頭,領命下去了。

 江召想,如果真是陸嶼然救了溫禾安,他也不會明目張膽,他沒法和巫山交代,所以即便兩家對峙,陸嶼然也不會親自出面翻臉。

 他也絕不會讓她恢復修為——縱虎歸山的事,誰都不會做。

 但是他們、

 江召重重一闔眼,拳頭都要捏出血來。

 他們究竟是如何又混在一起的。

 ==

 天突然降溫,溫禾安難得在被窩裡多眯了段時間,而後起來洗漱。她將窗子關上,坐在銅鏡前揭開了臉上的麵皮,柔嫩細膩的肌膚上,那道宛若描畫樹枝分叉的裂隙仍舊沒有消退,靜靜地橫亙著,情緒激動時會有點灼熱的感覺,其他時候幾乎感覺不到它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