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2 章

 “那不成。”

 凌枝覺得很沒有那個必要:“喊那麼多陰官有什麼用,在溺海潛行,靠的又不是人數。你放

 心好了,若真是帝主的意思,就算要大家下無歸,也不會拖延太長時間,這不是什麼好地方,待久了,怕你們生變故,也怕裡面的東西趁勢作亂出岔子。”

 溺海里,可是昔日帝主耗盡生命才拖死的東西,他是絕不可能讓後人因天授旨而進去將無歸城掀得亂七八糟的。

 凌枝在這方面很有發言權,並覺得陸嶼然肯定也是同樣的想法,她舉起三根手指在溫禾安面前晃了晃,說:“最多三天,讓你們看完了無歸是什麼樣,或者直接將東西給你們就結束了。所以你們最好商量好時間,什麼時候去摸索無歸,又什麼時候去找雙魚陣。”

 溫禾安思忖了會,用竹籤撥了撥燈芯,看火花連著跳躍兩下,說:“那隻能先去無歸了。”

 睡覺之前,凌枝拿被子矇住腦袋,煞有其事地衝她囑咐了句:“我覺得,不然你離陸嶼然遠些吧,你看他今天,陰晴不定,可能是……”

 可能是今年除夕被那些東西反噬得格外狠,被逼得神智有點不正常了。

 代入想一想,也能理解。

 這麼多年,每到除夕,別家笙歌載舞,闔家團圓喜樂,人間爆竹千道響,萬道響。唯有他一個,面對荒寮連綿的妖骸山脈,抽盡了渾身血液,第八感一壓再壓,進山的時候好好的,出山的時候只留著一口氣,所做一切皆無人知曉。

 別人還覺得是天大的好事。

 如此年復一年。

 她就說,怎麼好像他每年都還是那種從容自若,清凜如雪,丁點菸火氣不沾的模樣——他早該不正常了。

 凌枝感同身受,安心地閉上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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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翌日一早,溫禾安起得極早,溺海神秘莫測,她終究擔心自己臉上的定時炸彈會暴露,於是在靈戒裡翻了許久,翻出一個小巧的銀色金屬面具。面具從鼻脊輪廓朝下,覆蓋大半張臉,薄若蟬翼,線條流暢,一吸附上臉,就如銜接了暗釦似的,發出“咔嚓”的清脆響聲。

 月流,桑榆和暮雀都在院外蹲著,早早待命。

 凌枝是最後一個起的,溫禾安在收到四方鏡上商淮的消息,說他們那邊都準備好了之後,走到雕花窗欞前,慢騰騰掀開了凌枝蒙得嚴嚴實實的被子。凌枝極少得到這樣無禮的待遇,她睜開眼,還有點不清醒,憋著氣,皺著眉,看上去不太好招惹,等眼睛睜大一點,看清楚了人,又把氣憋回去,爬起來洗漱。

 半刻鐘後,她被自己蠍尾辮的收尾絆住了,溫禾安走過來給她纏上七彩綢緞,打了個漂亮的結,走動時像蝴蝶的兩片翅膀,纖纖欲飛。凌枝很是喜歡,撫了撫自己烏黑如綢的辮子,看了看溫禾安,妥協得很快:“不然這樣,雙煞果你毀一半,我帶一半回去。”

 她振振有詞:“榜上也沒說要完整的雙煞果。”

 溫禾安聽得好笑,她道:“待看過雙煞果之後再說吧,我還沒想好要如何做呢。”

 兩人一前一後出了院子,期間,商淮飛快給他們介紹了情況,看向凌枝時,無奈被敬佩之意取代:“天都

 昨晚下溺海的陰官都沒回來,聽說命燈滅了,看來是全折裡面了。”

 凌枝若有若無地嗯了一聲:“陰官家秘笈第一條,晚上溺海比白天危險數倍,珍惜生命的,不要在夜裡下海。秘笈第一條,歸墟分支比主支更為動盪,輕易不要下去。你看,想死的就是這樣,說再多都攔不住。??來[]♂看最新章節♂完整章節”

 她有點煩:“這次本家招人,又要多添幾l個名額。”

 商淮的脊背無聲無息間挺得筆直,眼眸微亮,他抓住機會,勇敢地毛遂自薦:“大執事覺得我如何?我修習擺渡之法也有些年頭了,態度端正,進了本家的門,絕對聽從本家的指示。”

 凌枝好奇地瞅了瞅他,沒成想他是認真的,隨意問:“匿氣修得如何?第幾l層了?”

 商淮訕訕地頓住,囁嚅著,好半晌,伸出了三根手指頭。

 凌枝小臉拉下來,似笑非笑,很有種“你在跟我開玩笑”的意思,一甩辮子,留給他辨尾兩片五彩的蝴蝶翅膀。

 他們走在前面,溫禾安慢慢掉隊,和陸嶼然一樣綴在隊伍的尾巴後面。

 他手裡捏著四方鏡,輕裘緩帶,指節在晨光下有種近乎透明的冷色,撥弄著鏡面,不知在做怎樣的佈署,溫禾安跟他說清楚情況:“……我只帶了三個人,你這邊有商淮,幕一,宿澄,餘念,蘇幕,羅青山要跟著一起嗎?”

 “跟。”陸嶼然早做好了決定:“帶個醫師,真遇到了什麼情況,不至於手忙腳亂。”

 說完,他將四方鏡摁下,視線在溫禾安臉上的銀色半截面具上凝住。現在不是十幾l日前,溫禾安的身份早已人盡皆知,且,這半面面具能遮得了什麼,她那雙眼睛睜圓,或是彎起來,如浸春水,如此明顯,誰能認不出來。

 那麼,她在欲蓋彌彰地遮什麼。

 陸嶼然不由想起她搗弄出的栩栩如生的蟬皮面具,如此熟練,可見不是一時之功,還有就在兩日前,她盈盈近身時說的那句“毒真正發作時,比想象中更為棘手”。

 他腳步停了停,湊近點看她的眼睛和神色,喉嚨微動,問:“毒發了?”

 “沒。”溫禾安淺淺地呼吸,感受他宛若帶著溫度的視線停留在自己眉眼間,細細搜尋,她搖搖頭,沒有挪開視線,乖乖與他對視,聲音落得輕,話卻相當直白:“我怕會發作,以防萬一。”

 銀色面具望臉頰上一扣,襯得她臉更小,眼裡又潤又透,看不見半點攻伐性,大概是全融進了話語裡,她舌尖微卷,落字倏地有點含糊,大概是也有點不確定:“……到時候,你要看嗎?”

 陸嶼然喉結滾動一下,不辨情緒地嗯了聲。

 沒有讓她等多久。

 溫禾安點點頭,沒有說話了,她盯著地面看了一會,其實不確定等到妖化現象真正出現的時候,陸嶼然會不會相信她,畢竟真正下海後,他們多多少少會跟海里的東西打罩面。

 他血裡藏著的玄機——說不定就和它們有關。

 如果是真的。

 他對這種東西,應當是深惡

 痛絕。

 溫禾安沒有為這件事在心中糾結太久,因為全無意義,合作要有合作的誠意,尤其是日後毒真的再有發作的時候,是她被他的血吸引著走,理智無存時,薄薄的一層面具,怎麼瞞得住。

 早晚都要暴露,不如自己來。

 他若是不能接受,大不了她還跟從前一樣熬著,用計逼穆勒出來,拿住他,審問出當年的真相,這原本也正是她將要做的事。

 今晨的蘿州可謂熱鬧極了,前幾l日還是遊蕩在街頭浪蕩公子,嬌俏女郎,蟬衫麟帶,簪星曳月,而今就褪下了華貴異常的行頭,都著了素衣簡裝,衣衫上各有各的樣式,有見識的人一看,就能分辨得出這是哪家的人,那又是哪家的人。

 而他們一行人只在府門前稍稍往外望了一眼,便就地開了空間裂隙,到了溺海邊上。

 溫禾安很討厭溺海,就是這一道支流,將她死死困在歸墟,毫無辦法,然而溺海古往今來困住的,鎖住的,又何止一人。

 天地驟清,溺海上卻全是濃霧,濃霧裡是翻滾咆哮的海浪,呈現出濃黑色,比墨汁還稠,長風一拂,鼻腔裡都沁進一種鹹澀發苦的氣息,像沒有成熟的青皮果子被碾碎了,也像用花杵將才冒了點頭,本身並不好聞的花苞搗碎了,撒了滿地。

 人站在溺海邊上,總之渺小極了。

 商淮深深吸了一口氣,他覺得自己擺渡之法總是學不進精髓是有原因的,因為他對溺海存了畏懼,這畏懼不是他自己嚇自己的,而是天懸家敏銳的直覺帶給他的。

 就比如此時,他的直覺便告訴他,底下有很多,很多不好的東西。

 恰巧邊上也有一方不小的勢力,特意請了陰官下海,大抵是今日這樣的情形太多了,各家有各家的手段,均是目不斜視,也不遮遮攔攔,隨別人去看。

 只見海面上出現一面巨帆,帆下是數十米的船身,陰官輕盈落入甲板上,身後又有十來人齊刷刷跟上,而後長帆破浪,它先是朝天穹上飄,而後急速地朝下落,直破海面,沉入海底。

 商淮和羅青山等人挺直了身軀,滿心以為身為陰官家大執事的蘇韻之會更有本領,哪知轉身就瞧見了溫禾安發笑的眼睛,凌枝指了指溺海,又彎了彎唇,言簡意賅:“跳。”

 商淮怔住了。

 羅青山抱著藥箱的手緊了緊。

 凌枝說完就不再管他們,她只看向溫禾安,不知從哪又變出一根五彩發繩,系在她綢緞般柔順的髮絲上,歪歪扭扭地打了個結,話是對其他幾l個說的:“不用憋氣,看到什麼不要招惹,也不要跑,將自己想象成一條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