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人睽睽 作品
第 31 章
江鷺坐姿不變,一言不發地看著他。
江鷺半晌道:“你的身體更差了。你還能撐多久?”
段楓露出笑,開玩笑道:“放心,起碼能讀完你給的這些書。你段三哥雖然考不了廷魁讓你風光,但登科應該還是可以的吧?”
他說著,也有幾分不確信。
段楓喃喃:“程段二家,讀書最好的,是我一個小表弟。可惜他太調皮,和他爹孃賭氣,早早離家出走,我都不知道多少年沒見過那孩子了……”
段楓又擺手自嘲:“以前程伯母提起此事就生氣。現在也好了啊……離家出走挺好的。”
段楓面如白紙,目已成痴,喃喃自語:“離家出走,起碼不會跟著我們一起滅門……”
江鷺打斷:“姜娘子邀我共謀大事,我還沒有答應。”
段楓逼迫自己從過往中抽回心神,點頭:“對,你說過。”
段楓觀察他:“你怎麼想的?”
江鷺平靜道:“一,她似乎認識開封府的大官。我想找曹生問清楚,她的門路也許有用。
“二,她爹是太傅,她見過不少科考士人,翻閱過歷來卷宗。段三哥想過春闈,讀書上,也許她會有些法子。
“三,她多次試探我,對我有猜忌。以她的本事,查得越多,對我們越不利。和她走得近些,反而方便監視她對我們的事瞭解到哪一步。
“四,有句話她沒說錯,整個東京中,我最瞭解的人就是她。她確實性情惡劣,但恰恰我早已見識過。我對她本就提防,與她合作,比和人面獸心的陌生人開始互相試探,確實好很多。
()“五,她所求者,左不過權勢,右不過名利。這些都和我沒什麼衝突。()”
段楓安靜地聽著。
江鷺沉默下去,段楓說:可她是姜循。?()”
江鷺低下頭,望著自己的掌心。
掌心再一次上了藥,一道傷疤因為反反覆覆地開裂,留下了猙獰的痕跡。而不知道什麼時候,他又會為了某些原因,再一次撕裂傷口,讓掌心的這道傷,怎麼也好不了。
就好像發生過的事,永遠不會忘記,永遠不會結束。
刻骨銘心難以忘卻,既指涼城,也指……姜循。
靠著椅背,江鷺低低笑一聲。
段楓以為他都要被折磨得失心瘋了,不禁踟躕著,關心道:“……你若實在受不了,要不就放棄和姜娘子合作的念頭?”
他早已嘗過情愛滋味,最知世間男女情深緣淺之苦。
江鷺低著頭,看著掌心上的猙獰傷疤。
段楓做下決定,一點點坐直:“……二郎,你放棄吧。咱們想其他辦法,你遠離她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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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夜,段楓勸了江鷺很久。
段楓能言善道,一改自己之前勸二郎和姜娘子藕斷絲連的說法,他諄諄教導,說什麼既知危險,便要學會適時放棄。
江鷺聽得笑一下。
段楓以為他認同,鬆了口氣。
然而當段楓入睡後,江鷺仍穿好斗篷,出了門。他在寒夜中飛簷走壁,朝著某個他已知的燈火明輝處前行。
他陷入巨大的踟躕中,既想上前,又想轉身逃跑。既怕受傷,又想報復。
有些話,他無法和段楓說。
他有無數條和姜循合作的理由,他只有一條不和她合作的理由——他對她心懷不甘,他會失控。他心裡知道。
但其實涼城那夜後,江鷺嚐遍自虐的痛苦後,他隱隱有些享受失控帶來的快意。
……他的怨恨有些瘋魔了。
就像他爹、他姐姐說的那樣,他過於執拗,在一步步把自己逼瘋。可是無所謂,他甘之如飴,他用這種方式來自我懲戒。
他希望段楓得到救贖,希望涼城冤情得見天地,希望涼城重歸大魏國土,希望死去的故人魂魄迴歸,遠走他鄉的大魏子民回到家鄉。
所有人都得到拯救。
……他下地獄也無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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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連下地獄都無妨。
又何妨直面自己的舊情人,和姜循合作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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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夜漫漫,姜循也未入眠。
她今夜有約,自然要耐心等待。
不過在有約的郎君來之前,姜循抽工夫,先見了自己那位偷偷回東京的友人一面。
友人其實此時不應該回到東京,應該還在回京路上。友人私下為她而早早入城,自然東躲西藏,不敢現身。
姜循和戴著斗篷遮掩面容的友人隔著窗長談,聊起太子今日的懷疑。
()姜循喃聲:“待過兩日,你可以現身後,幫我查一下賀明此人——我很好奇,太子從哪裡找來這麼個人。”
友人含笑應。
姜循又做出保證:“……去中書省的事,我正好藉著章淞之死來籌謀。我心裡已有了一個大膽的計劃,你且放心……”
友人笑:“我很放心。不過我最近也查出些有趣的東西,還沒入城的手下發現一些趣事……我還沒確定,過兩日確定了再告訴你。”
姜循挑眉,被勾起了好奇心。
她淺淺應了。
二人交換完情報,友人看時辰差不多了,便飄然離去。但姜循正立在窗內的光暗中,低頭思忖,並未注意到友人已離去。
姜循把諸多事情思來想去,又想起一件叮嚀對方的事。她抬頭:“夜白……”
清潤的男聲在窗外怔住:“你叫我?”
姜循聽這聲音不對,立刻回神。她打開窗子,伏在窗邊,朝窗口望去——
花圃前,夜深人靜,侍女早眠,幾聲狗吠。
有一位年輕郎君披著漆黑斗篷,站在窗下,藤蔓青苔幾分溼漉。一點月光落在他腳邊,他抬起臉時,眉目瑩瑩若梨白。
姜循攀在窗欞上的手指縮一下,眸子輕晃,波光搖曳。
窗外的人,竟是江鷺。
也許他就是這麼敏銳,也許他一直在觀察她。他看懂了她的驚訝。
踏著月色,江鷺立在一步之隔的窗畔。
江鷺:“你到底是想要張寂,還是要我?”
這話,姜循一時間沒回過神,不好回答。她傲慢美麗,審度此事,眼睛一眨不眨。
而方寸之間,這一次,江鷺沒有避開。
到處黑魆,瀰漫霧氣。斗篷之下,月光落在他鼻樑、唇瓣。他的呼吸清淺,帶著潮溼水汽般的糾纏之意。他始終垂著臉,卻與她低語,緩慢幽靜,等著她向前、或者後退:
“我想和姜娘子秉燭夜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