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人睽睽 作品

第 36 章





姜循凝望著她背影。她靠著柳樹,手指撫摸著粗糙的樹皮,輕輕笑道:




“杜嫣容,你這幾年,都在家中讀書,大門不出二門不邁,是不是?我知道,你覺得朝政昏昏,是你勸你杜家急流勇退,是你讓你兄長待在御史臺,默默無聞。




“你都讀的什麼書啊?我前幾日,讓侍女和你家僕人聊了聊,才知道你讀的是史書。原來你在讀史啊——好奇怪,哈哈,讀史的人,卻說自己對朝政不感興趣,可不可笑?”




杜嫣容停下步子。




杜嫣容回頭望來,烏髮挽腰,眉目如黛:“不願與你們同流合汙,可笑嗎?”




姜循冷冰冰:“你不同流,如何讀史?你不同流,如何記史?”




杜嫣容靜默。




姜循看著她,知道此女此時未走,便是自己必有什麼,打動了她。




姜循便繼續:“我承認你清高,你足夠聰明。你早早看清局勢已亂……或許在涼城事變時,你就覺得不對勁了?”




她觀察著杜嫣容的神色:“我如今想來,才發現杜家是在那兩年慢慢退出朝局,你爹是在那兩年才不做宰相的,你兄長在那兩年從御前退到御史臺,而你退了親事,閉門不出,在家一門心思地讀書。




“你管這叫明哲保身,是不是?可你杜家是安全了,天下無數被局勢裹挾、深陷其中掙扎不得、苦難艱辛不由自己的人,又怎麼辦?




“你既喜歡讀史,便也應當在看天下,觀民生吧?杜嫣容,我不妨直說,我有一個很大的計劃,我突然想幫一幫你關心的那些黎民蒼生,我需要你幫我說服你兄長——




“若是成功,我保你兄長平安身退,如何?”




杜嫣容靜靜看著她。




杜嫣容忽而笑:“姜循,你真的有在乎過你口中所說的黎民蒼生嗎?你有看過一眼麼?”




姜循偏頭,神色淡了:“我身邊人,也是黎民蒼生。”




杜嫣容一怔,重新打量她。姜循身邊人……姜循在說誰?




而姜循湊到杜嫣容身邊,主動挽住杜嫣容的手,與她像一對親密無間的好姐妹:“我知道你兄長有這個出山機會,肯定捨不得。但你很擔心他死在其中,沒關係,我保他平安身退。我們如此如此,這般這般……”




杜嫣容眸子一縮,光闌照入她烏黑眼中。




樹葉搖落,瑩白日光穿過樹隙,二女的私語在林中輕得宛如囈語。




半晌,杜嫣容輕輕柔柔:“姜循,事成之後,太子若發現你在其中做的手腳,必殺了你才解恨。”




姜循笑眯眯:“我們打賭他殺不了?”




杜嫣容若有所思:“我原以為你當真喜愛太子,即使不喜歡,也喜歡太子妃的地位。不然你怎會忍得住那隻小黃鸝在太子身邊……我一度以為你要麼愛權勢愛得昏了頭,要麼愛太子愛得忍辱負重。我現在才明白,我錯了。”




姜循好奇:“那我要什麼?”




杜嫣容側頭,斜挽雲鬢擦過姜循耳畔下的銀墜子。杜嫣容伸手輕輕勾起她下巴,微有憐憫:“你是想所有人都去死,想得發了瘋,想得昏了頭。怎麼,誰惹的你?”




林色森鬱,流離光斑籠罩,讓傾身與她耳語的姜循朦朧若山鬼:“難道你會幫我?”




杜嫣容微涼手指在山鬼面上拂動:“我會在一旁喝彩看戲啊。”




姜循如同施恩一樣,傲然道:“那你喝彩吧——我一定贏到最後。”




杜嫣容:“你不怕我告發?”




姜循:“明哲保身的人,會想告發?你那兄長可比你好糊弄,他還在我手裡捏著呢。”




杜嫣容看著姜循半晌,杜嫣容朝她露出一個婉笑。




姜循回以笑容。




臨走前,杜嫣容停步,斟酌著說:“你既然助我兄長得償所願,還願意與我商量,讓我兄長功成身退。雖然我知你是另有目的,但我不欠你的情。這樣吧,我告訴你一則你感興趣的消息——




“關於太子身邊養的那隻小黃鸝,阿婭。”




姜採遲鈍地眨眨眼:阿婭?阿婭和杜嫣容有什麼關係?




杜嫣容低頭,輕輕撫過衣袖邊的褶皺,輕聲細語道:“阿婭的記憶是空白的。你們都不知道,是因為兩年前——我因為自己退親的事,遇到過阿婭。我比太子、比你們,都更早遇到阿婭。我親自為阿婭做了假身份,幫她變成今日的她。”




杜嫣容回頭,衝她笑:“我不知阿婭原先是如何身份如何本事,但你是不是從不知道,她失憶過?是我教的她——別暴露自己,不然會被欺負。”




姜循盯著杜嫣容。




她此時漸漸開始相信江鷺所說——萬事萬物,皆有關聯。身在井底,一葉障目。




若非杜嫣容親口說,誰會想到這位從來和東宮沒任何往來的閨秀,會認識太子的小寵物呢?




姜循客氣無比:“請詳細些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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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此同時,老皇帝和大內宦梁祿,一同在福寧殿中,樂呵呵地看嬤嬤們準備公主生辰之禮。




老皇帝無意中問起:“遜兒養的那隻小黃鸝,今日也放出來透風了?”




梁祿小心翼翼:“是……之前太子殿下為了她,和姜娘子起了齟齬,鬧得大家都不愉快。太子便將阿婭小娘子關在院子裡,應當是讓她閉門思




過吧。”




皇帝不在意地擺手:“什麼閉門思過?他是怕朕發問,要他發落了小黃鸝。”




梁祿低頭不語。




皇帝側頭,看著宮殿外簷廊下養著的那隻鸚鵡。五彩繽紛的漂亮鸚鵡抓著細細欄木,正在嘰嘰喳喳唱著春,拍動翅膀引得餵養的宮人發笑。




鸚鵡確實可人愛。




但為君者,不當有愛。




皇帝輕飄飄道:“你派人去看。小黃鸝今日要是被放出東宮的話,就讓她消失吧。做得隱秘些,不必讓遜兒知道。我兒心軟,為父卻不能讓他身懷軟肋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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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子和賀明有要事要談,江鷺便沒有多打擾,主動告辭。




江鷺和段楓在柳樹蔭下行走。




段楓觀察小世子神色,生怕小世子方才見姜循那一眼,便為情所困。




他主動拿自己開刷:“其實情愛都不值得什麼。一時半會兒刻骨銘心,年歲久了,重要的事多了,那便都不重要了。像我和安婭公主,我已忘記她啦。她若活著,應該也早就忘了我,在阿魯國過得很好吧……”




江鷺側過臉,輕試探:“我從未見過安婭公主。三哥,你還記得她長什麼樣嗎?”




段楓怔立原地。




一陣風過,吹動湖面漣漪。




碧水藍天之下,風聲呼嘯如萬千亡魂悲鳴。浮雲朝露,茶煙鬢絲,歲月能改變什麼又能銘記什麼?而今他衣如枯葉面無血色,半身入土半身蕭索——




他還記得嗎?




他還記得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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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時阿婭剛剛走出東宮。




她被一個異族侍女跟著,歡喜而好奇地行在宮徑上。




美麗的阿婭沿著柳樹蔭,哼著歌行走:“行不得也哥哥,瘦妻弱子羸牸馱。天長地闊多網羅,南音漸少北音多。肉飛不起可奈何,行不得也哥哥。”




少女慄發微卷,藍眸如湖,腰肢婀娜如妖魅。她堅持不穿大魏人的服飾,身上掛滿鈴鐺銀鏈,走路時,叮咣亂響,音律卻和諧好聽。




她剛獲得短暫自由。




她無疑是歡喜的。




她既不知道杜嫣容與姜循在討論她,也不知道段楓和江鷺在聊阿魯國公主,更不知道皇帝隨口一個殺字,危險已經籠罩這座輝煌宮殿,跟隨在她身後,如影隨形。




她只是一個天真單純、誤入魏宮的異族少女。




她沒想留在這裡,她被迫留在這裡,她被人希望死在這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