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人睽睽 作品

第 49 章

這一年的三月廿日,發生了一件轟動朝野的大事。




調去禮部做此次春闈主考官的杜一平,在朝堂上,告狀了當朝大部分官員,告他們與豪強聯手,圈地圍田,借豪強之手,搶佔農舍農田,強徵百姓為佃農,惹是生非,好不放肆。




惡名皆由豪強得,無人知朝中那些大官乃是背後推手。大魏朝在朝官員,年俸津貼數千兩,比起前朝不知高了多少,為何還如此貪婪?




無論黨爭,無論立場,杜一平拿出來的賬簿,赫然將許多大官名列其間——當朝宰相趙銘和為首,六部尚書中五位在名單,樞密院和中書省中的官員九成在列。




賬簿一出,主持朝議的太子暮遜和宰相趙銘和當場色變。




二人同時想起關在開封府牢獄中的一個人,那個人秋後就應問斬了,此事已經抹平,為何賬簿會落到杜一平手中?




而這杜一平何其可惡——




上朝不穿官服,乃孝衣麻服,做出堅貞不屈之狀,以命相博之態。




如今朝中官員都記得他要主持春闈,杜一平這樣一鬧,官員們才想起杜一平還是御史臺的御史中丞。御史中丞官位不低,可杜一平沉靜了數年,世人以為他早已消沉,誰知他鬧出這種大事來?




有臣子嚴詞阻攔:“杜中丞,豈能憑一紙書就告滿朝文武?這恐怕難以服眾……”




杜一平中年儒雅,劍眉星目氣勢朗朗,昂然道:“調查事由乃開封府與大理寺的要務,我的職責僅是彈劾。此封奏章,我已連夜手書送至官家案頭。待官家明察秋毫,還乾坤朗朗!”




眾臣當場譁然。




暮遜隱怒:“杜中丞,你先斬再奏是何居心?你莫非是暗示,我和趙公處事不公,你要找官家坐鎮?官家病了幾年,你還要用這種小事煩他老人家?”




杜一平瞥一眼暮遜,似不屑他這樣的黃口小兒:“此時春耕,農事便是國事!圈地奪田,搶佔農舍,這也叫小事,不知在殿下眼中,何事才稱得上‘大’?”




暮遜臉色鐵青。




與他同朝、被告的最大惡首趙銘和,此時已鎮定下來。趙銘和在此關頭,仍不擔心自己,只若有所思地看著太子和杜一平的爭執:




奇怪。杜一平不是太子推舉的主考官嗎?眼下二人是反目了?




奇怪。杜一平一個迂腐書生,從哪裡拿到的本應是喬世安才知道的東西?喬世安不是被關在開封府嗎,難道太子把人放出來了?




奇怪。杜一平既告了舊皇派,又告了太子派。那麼,到底誰能從中得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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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一平本是榔頭,他做出這種事,還悲壯激昂,滿朝文武反而不敢碰他。趙銘和在朝上摘冠褪衣,願意以身作則,辭官求查,還他清名。




跟著宰相的眾臣只好白著臉,一同摘冠;暮遜這邊的大臣惶惶看眼太子神色,也一一跟隨。




如此一來,等杜一平走出皇城時,朝中大半官員賦閒在家等候清查,朝堂瞬間空了大半




。百官在廢,朝務如何推行?趙公辭官,朝中大務由暮遜一手左右,但暮遜絲毫沒有昔日想要的快意。




暮遜急急召開封府官員入宮,欲詢問喬世安所在,杜一平怎麼拿到的賬簿?




葉白此時在開封府審一樁案子,他審了半日,頂著壓力將身份不低的兇手關入大牢,整個開封府對他都生出敬而遠之之心。葉郎君不畏強權,令人敬佩;但不畏強權到這個地步,葉郎君便不擔心自己的官位不保嗎?




正是這個時候,東宮來人,召葉白入宮。




諸人皆驚:“兇手剛入牢,太子便知道了?這……”




葉白含笑應了召,在眾人的悲壯目送下,他騎馬出行,面色如常。




與此同時,杜一平騎馬過御街。他春風得意,揚眉吐氣,數年的沉鬱皆在今朝掃平。如他這樣的人,滿眼乾坤滿心蒼生,他做出這種大業,讓他立時去死,他也是願意的……




“砰——”




兩邊街頭有箭襲來,數名黑衣人搭箭持弓,從兩邊牆頭縱下,直殺向這位威武不屈的杜中丞。




文官不擅武,周遭無人相應。僕從與杜一平一同浴血奮戰,仍有一箭直入杜一平的肩頭。




“嗤——”




杜一平趔趄,目眥欲裂,頂著豔陽天,直直倒地。鮮血瀰漫肩頭,僕從們大喊:“來人啊,有人刺殺當朝命官!”




那些黑衣人見杜一平倒地,旋身便走。躲在商鋪酒樓中的百姓,此時才敢悄悄探出一個頭,驚恐地看著這鮮血淋淋的劇變。




人人意識到,朝堂的天要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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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循乘坐馬車,急急入宮。




離她的“門禁”已過了大半月,姜循之前安分待府,便是為了今日能暢通入宮,直去東宮尋找太子。




暮遜焦頭爛額,在書閣中一人踱步。那些平日跟著他為他出主意的臣子今日盡不敢來,壞消息還一個接一個。




“殿下!”姜循的喚聲從書閣外響起。




暮遜激靈旋身,見珠簾輕撞,美人高髻金帛,素衣朱裙,提裙步來。她如救命稻草般,讓暮遜目生火熱。




暮遜:“循循!”




他接住飛奔入室的姜循,握住姜循的手。他平日見慣美人,但能救人於水火的美人,比千篇一律的小娘子要稀罕得多。




果真,姜循一來,便急聲詢問:“殿下,入宮時,我聽到了消息——杜中丞被刺殺了?”




暮遜鬱郁點頭。




暮遜沉聲:“我已著御醫去杜家看診,讓御醫務必保住杜一平性命……到底是誰做的?這個關頭刺殺杜一平,是想堵誰的口?眼下還能堵得住?更可惡的是——”




更可惡的是,殺人不殺死,不如不殺人。如今眾目睽睽,暮遜只能救,但凡延遲,天下悠悠諸口,都要落到他身上。暮遜儲君名譽本就不及趙宰相,焉能在此時出錯,給他人機會?




姜循蹙眉:“殿下,必是趙宰相那一夥人,坐不住,去刺殺杜一平的。聽說杜一平挖了不少人




名出來(),那邊恐怕慌了。




暮遜目光閃爍一二。




他生煩躁:眼下我和趙公同舟共濟?[((),不是生事之事。”




姜循詫異反問:“殿下何時與趙公同舟共濟了,我怎不知道?”




暮遜一詫,覺得她話中有話,不禁回眸看她。




姜循慢條斯理:“我聽說了朝會上的事。杜一平不只彈劾百官,還將摺子送到了官家案頭。殿下若處置不好此事,官家便會過問了。官家病了數年,殿下怎能讓官家勞碌?”




這話在暮遜耳中,化成了另一重意思:你的儲君之位不穩,不能給官家廢除你的機會。你還沒登基,你還要熬。




暮遜撩袍而坐,幽幽看著姜循:“繼續說。”




姜循目生笑意,不復方才對他的擔憂與緊張。她在書閣空地上踱步,侃侃而談:“先是章淞死,再是杜一平遇刺……今年春闈不太平。杜一平在此時與百官為敵,他日科考學子們及第,人人奉他為座師,與眼下的朝臣如何共處?




“何況杜一平遇刺,今日之事,必引起學生們的猜忌。殿下可先封住國子監,穩住那些學生。若是他們告御狀,今日之事更收不了了。”




暮遜若有所思。




姜循又道:“而春闈不能再推遲了。一個章淞,再一個杜一平,死一人推遲一次,難道春闈取消嗎?然此時距春闈不足十日,我聽說杜一平當街被刺,血流成河……十日時間,他恐怕爬不起來吧?




“殿下,你得考慮換新的主考官了。新的主考官不能涉入此次彈劾醜聞,不能引起學子們的激憤,不能讓趙銘和那些人反感。”




暮遜猛地抬眼。




他此時已意識到什麼,他眼中的讚許之笑變得冰涼。




暮遜冷然觀望。




姜循反身,不躲開他的審度:“殿下,新的主考官人選,有現成的——開封府推官葉白葉郎君,應該快來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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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寂縱馬行在御街上,帶著諸人前去查探杜一平被刺之事。杜中丞被刺之地,緊挨御街,這正是張寂的管轄之地。張寂本就於此徘徊,自然當仁不讓趕往兇殺現場。




今日之事,本與張寂無關。




張寂徘徊於此,是因他捏著一封彈劾書——彈劾南康世子江鷺。




他已於前夜開棺,剖了章淞的屍體。他確定那人內臟被震碎的手段,和宮中野獸被震碎的方式相同。張寂開棺時,被章家人發現。章夫人當夜持火炬,帶著僕從們上山,要給死人一個說法。




張寂與章夫人約好了兩日查真兇的時間,章夫人才半信半疑,沒有次日便擊鼓鳴冤。章夫人給了張寂兩日時間,張寂昨日便寫好了彈劾文書,卻到今日都沒有送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