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人睽睽 作品

第 66 章





江鷺站在她旁邊:“原來你要看這個。”




他們此時所站的高處,可以俯看良田數十畝。那良田不屬於農民,村戶不過剛剛吃飽飯,卻搭建了一張張棚子,將逃來東京的流民安置在棚下。




那處幽黑,詭靜,藏著善與惡交錯的陰謀、未死的良知。




而姜循站在角樓瓦簷上,正好將那片晦暗看得分明。




半晌後,江鷺說:“有人一直在跟蹤我們。”




姜循側過頭,疑惑看向他:跟蹤他們,江鷺卻不出手?難道因為她是累贅?




江鷺淡聲:“跟蹤我們的人,是一個武功高手,身上沒有殺氣。那人跟蹤了我很久……從我進你府邸,那目光便跟隨而來。我帶你出來,那人又跟了上來。然而中途,那人便離開了。”




姜循若有所思。




她想到了一個可能,心頭一跳,抬眸,見江鷺正垂眼望她,目有憂慮。可見,他們想到了同一種可能。




江鷺低聲:“那人慾殺你,怎麼辦?”




姜循輕笑:“不會。我心中已然有數,多謝你告知,我知道該怎麼做了。”




她一向聰明,她既說有了主意,江鷺便不再操心此事,全然信賴她。姜循心中微甜,含著一絲笑,與他並肩,共看那片流民所居之處的昏暗。




姜循輕聲:“阿鷺,我們一起看日出。”




他輕輕應了。




他朝後退半隻肩,從稍後的方位,觀察姜循。天矇矇亮,已有微光落到她頰上、發上。她看得那樣專注入神,攏著衣裙,忘記了高處不勝寒。然而無妨。他帶給她的氅衣,足以保暖。




江鷺盯她許久,冷不丁開口:“當太子妃是為了幫姜蕪討回公道,插手朝政是為了協助葉白復仇。那麼姜循,你想要什麼?”




姜循愣住。




她望著前方,緩了好一會兒,才遲鈍地扭過臉,看向斜後方的江鷺。




江鷺低頭看她,目光溫軟,微有哀意。




姜循大腦空白一息:“你知道了啊……”




他輕輕地“嗯”一聲,那一聲“嗯”,如砂礫磨心,裹得他滿心刺痛,血流如注,還要強顏歡笑。




江鷺的睫毛顫在姜循心頭:“我不小心看到了姜蕪寫給你的信,我的門客又告訴我葉白的一些事……我才將這些串了起來。我不是要和你算什麼賬,我只是很難過。”




()重重簷瓦(),古樸典雅。高處風寒¤()_[((),吹她衣袂吹她額髮。她出神片刻,眼神空空,五味雜陳:“你難過什麼?”




站在她身側的江鷺衣袖輕揚:“我很難過。少年時,我以為我喜愛你,保護你,實際上我卻對你一無所知。你的痛苦憤怒委屈,我全然不知,任你置身長夜,日益絕望。




“我對你生怨生忿,你無從辯解無話可說,要忍耐我對你的逼問脅迫。說出來的皆是掩飾,不能說出的遍體鱗傷。我全然不知,怪你恨你妄生不甘。那漫長的時光,我不知你是怎麼熬過來的。”




姜循痴痴看著他,眼中流光閃爍。




他不看她。




日光漸漸要從雲後破出,燦金之色落到江鷺身上,他的眸子也被染了一重金色。那波光粼粼的金光,幾讓姜循以為江鷺在落淚。




他如松如玉,修挺昂然,站在晨風高簷上,也站在姜循此時的心間。他為她而難過欲泣。怎麼回事?經歷這些的是她,為何他看起來那樣失魂落魄,那樣難堪傷懷?




江鷺再次重複:“你為姜蕪,你為葉白。那麼,你自己想要什麼?”




他沒得到姜循的回答,便扭頭來看她。




姜循挑眉:“我要權勢啊。”




江鷺一針見血:“謊言。”




姜循一滯。




她無話可說,在他清亮的眸光下又難以遁行。她瞥開目光,不想理會江鷺,卻聽江鷺柔聲:“你說過,要試著對我說實話。你連這麼簡單的話,都回答不出來嗎?”




姜循靜默。




許久,江鷺失落,以為她不會回答了,他聽到了小娘子極輕的聲音:“身入此局,我沒有想要的。”




江鷺怔怔看她,心口發抖。




江鷺堅持說:“若我非要你想呢?你去想象——如果解決了這些事,姜蕪和葉白都得償所願,你尚有脫身的機會,你想要什麼呢?”




姜循無奈地笑。




怎可能脫身呢?




但她閉上眼,順著江鷺的話,當真去想了想——




她去想她從未想過的事。




風託著她腰身,髮絲撩著她面頰,身後的郎君為她擋著風。蘭香若有若無,浮在姜循鼻尖。姜循放空思緒,薄薄眼皮被日頭微光晃得發燙。




一切這樣美好。




這不屬於她,阿鷺也不屬於她,她卻依然心動。




良久良久,江鷺聽到姜循淡漠的聲音:“自由。”




她睜開了眼,沐浴在半明半暗的晨光中,如簌簌飛雪:“倘若真有那一日——我要遠離這一切,不和故人打交道,不看世人或猙獰或可憐的面目。我要想做什麼便做什麼,想去哪裡便去哪裡。再無樊籠困住我,再無人絆住我的步伐。




“此行不求歸宿,只願無拘。”




江鷺眼睛,映著她。“吾意久懷忿,汝豈得自由。”




而她回頭,朝他輕笑:“但我離不開這裡。我早已說過,我願意為了我的大業,將自己燃燒殆盡。那麼阿鷺你呢?你和




()我們都不一樣,你有太多的退路可選。可你若再在這潭泥沼中執迷不悟,你便抽不開身了。阿鷺,你又能為你的大業,付出多少呢?”




江鷺:“所有。”




姜循驚愕,瞳眸瞠大。




她看著他的側臉,看他站在微明晨曦下,靜雅若仙,虔誠無比:“我願意為了涼城,為了段三哥的冤屈,焚燒自己,付出所有。”




江鷺:“我與南康王府……你不必擔憂。我已有了安排,只是尚未到決斷之時罷了。”




姜循迷惘。




徐風吹面,她忽而想到了江鷺此次來京的種種不同尋常處:南康王對他幾乎不問不管,服侍的侍衛侍女極少。他在涼城之事涉入極深,南康王府未置一詞……




姜循心驚:“阿鷺!”




你是不是、是不是……




他朝她一笑。




那笑意點點,微有哀傷,微有懇求。他微笑著朝她搖了搖頭,讓她不要說出來。揹著光,他立在她身畔,與她共同看紅日漸起,而他和她的人生,卻在朝著太陽照不到的黑暗滑落。




姜循:“你到底要為涼城做到哪一步?”




江鷺:“我要朝堂撕毀盟約,要收復涼城,要無家可歸的涼城子民迴歸故土。我要作惡者付出代價,要守城者獲得榮譽。”




姜循:“大魏和阿魯國的和談盟約,是兩國大政。朝堂斷無朝令夕改之先例。除非——”




她扭頭看他。




她眼中光華極亮,她在屋簷上踱向他。她傾向他,誘惑他,腐蝕他:“你做反賊,你來謀逆,你重開棋局!”




沉寂許久。




江鷺抬頭,氣銳如劍出:“未嘗不可。”




清朗豐秀的郎君朝前邁步,剎那間伸出手,修長有力的手指握住了她。




他和她一起站在晨光中,看那金燦光自東方起,鋪陳整個天地。天地濛濛生亮,青山如翠,玉暖生煙。燦日如沸騰的河流,在一重重屋簷上跳躍流淌。大地窩陳在下,一片片農田覆著絨毛一般的金光。




驕陽初蒸,辛勤的百姓開始新一日勞作。城門開啟,攤販吆喝,而站在暗處的他們並無羨慕。




姜循:“我們一起下地獄。”




江鷺:“我們一起遭報應。”!